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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尘是被琴音惊醒的。
睫毛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气,他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青瓦屋顶的梁木,接着是木窗上的竹帘——帘外有阳光漏进来,在桌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光斑里浮着灰尘,像灵鳌岛清晨的海雾。然后他听见琴音,是《平沙落雁》,指法清浅,像海浪拍着礁石,他忽然想起石磊教他吹海螺的日子,石磊的海螺总是漏风,吹出来的声音像破风箱,却偏要凑在他耳边喊:“阿尘你听,这是海的声音!”
“醒了?”
琴音顿了顿,陆渐尘抬头,看见兰音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怀里抱着“忘忧”琴,白绢蒙着眼睛,耳坠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轻响。桌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是温热的姜茶,水蒸气绕着碗沿上升,模糊了她的眉眼。
陆渐尘坐起来,后背的伤扯得疼——是陈猛的刀劈的,兰音用草药敷过,现在还贴着膏药。他摸了摸腰间的旧玉佩,小海鱼的纹路还在,没丢。“我……睡了多久?”他声音哑得像砂纸。
“三天。”兰音把琴放下,起身倒了杯姜茶递给他,指尖碰到他的手,凉得像玉石,“你体内的内力反噬,伤了经脉。昨天你迷迷糊糊喊‘石磊’,是你师兄?”
陆渐尘接过杯子,姜茶的辛辣冲得他皱眉头,却也暖了胃。他想起石磊后背插着三把飞刀的样子,想起石磊推他进船仓时的笑:“是……他替我挡了东岛的刀。”
兰音坐回竹椅,指尖轻轻敲了敲琴身:“我师傅说过,梁萧当年也有个生死与共的朋友,叫云殊,后来因为理念不合分道扬镳。可梁萧到死都记得,云殊教他吹笛子的日子。”她顿了顿,“你的内力……和梁萧的周流六虚功一模一样。那种能感知天地气脉的能力,不是谁都有的。”
陆渐尘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梁萧——这个名字他只在灵鳌岛的旧书里见过,书里说他是西昆仑的大宗师,能移山填海,可最后却消失在昆仑山里。“那我们……要去昆仑找他?”
“先去嵩山。”兰音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画着中原的山川河流,边角还沾着茶渍,“我师傅留下的线索说,嵩山少林有本《西域记》,是北宋年间的高僧写的,里面记载了梁萧晚年路过少林的事。而且……”她的声音低了些,“东岛的人在沿海搜你,中原比东海安全,少林是名门正派,他们不敢乱来。”
陆渐尘想起陈猛的刀,想起灵鳌岛的血,想起石清倒在他怀里时的温度。他把姜茶喝完,放下杯子,掀开被子下床:“我能走。”
兰音站起来,拿起墙角的乌木杖:“慢慢来,你的经脉还没好全。”
他们收拾了简单的行李——陆渐尘的铁剑(剑刃卷了边,却还带着石清的血),兰音的“忘忧”琴,还有几贴晒干的艾草。客栈老板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笑着帮他们叫了辆驴车:“老周的驴车稳当,三十里路,傍晚就能到嵩山脚下。”
驴车走在官道上,两旁的白杨树叶子哗哗响。赶车的老周留着山羊胡,鞭子甩得脆响:“小娃娃们去嵩山做啥?最近山上可不太平,好多穿黑衣服的江湖人,说是东岛的,在茶棚抢了商人的包裹,还放话说要找什么‘带疤的少年’。”
陆渐尘坐在车辕上,手搭在铁剑上:“我们……去拜访少林的师傅。”
老周“哦”了一声,抽了驴一鞭子:“那可得小心,昨天有个穿月白衫的姑娘,被东岛的人追得跳了河,要不是少林的小和尚路过,怕是要出事。”
兰音坐在车里,掀开布帘:“穿月白衫的姑娘?”
“是呀。”老周摇头,“长得怪俊的,就是眼睛蒙着白绢——哎,和你一样!”
陆渐尘猛地攥紧铁剑,指节泛白。兰音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背——她的手还是凉的,却带着安抚的力度:“不是我。我昨天一直在客栈守着你。”
驴车继续往前走,日头渐渐西斜。远处的嵩山越来越清晰,层峦叠嶂的山峰被夕阳染成橘红色,像灵鳌岛日落时的海平线。陆渐尘摸了摸左眉骨的疤,那里已经结了痂,却像刻在骨头上的印子,提醒他曾经的日子。
“到了!”老周勒住驴,指着前方的山峰,“那就是少室山,少林的山门就在半山腰。”
陆渐尘跳下车,望着远处的山峰。风里有松脂的味道,像灵鳌岛的老松树,他忽然想起石磊说过:“阿尘,等我学会了《破浪十三式》的最后一招,带你去中原看嵩山的日出!”
兰音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她的指尖带着琴身的凉意,却很稳:“我们上去吧。”
他们沿着青石板路往上走。路边的野菊花开得正艳,像灵鳌岛的金盏花。陆渐尘的腿有点酸,却不肯停——他想起石磊背着他爬灵鳌岛的后山,想起石磊喘着气说:“阿尘,等你长大了,要背我哦!”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像两条交织的线。远处的少林山门越来越近,朱红色的门柱上刻着“少林”两个大字,鎏金的匾额在夕阳下闪着光。
陆渐尘摸了摸腰间的旧玉佩,又摸了摸左眉骨的疤。风里传来寺里的钟声,像灵鳌岛的暮鼓,他忽然觉得,石磊就在旁边,笑着说:“阿尘,你看,嵩山到了。”
兰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前面有个茶棚,我们歇会儿吧。”
陆渐尘抬头,看见茶棚的幌子在风里飘,写着“半山茶”三个大字。棚子里有几个茶客,穿着粗布衣裳,正在议论:“听说东岛的雷少主来了,带着几十号人,要找什么‘梁萧血脉’。”“少林的方丈说了,敢在山上闹事,就打断他们的腿!”
陆渐尘攥紧铁剑,跟着兰音走进茶棚。卖茶的老太太笑着迎上来:“两位喝什么?有山泉水泡的毛尖,还有桂花酿。”
“来两碗毛尖。”兰音坐在角落的桌子旁,乌木杖靠在腿边,“要热的。”
陆渐尘坐在她对面,望着窗外的嵩山。夕阳把山峰染成了深紫色,像灵鳌岛的夜空。他忽然想起兰音说的“周流六虚功”,想起昏迷时那种能触摸到风的感觉——风里有松脂的味道,有野菊花的味道,还有兰音琴身上的檀香味。
茶端上来了,冒着热气。兰音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明天我们去少林,找知客僧要《西域记》。如果顺利的话,后天就能拿到。”
陆渐尘点头,端起茶碗——茶味很淡,却带着山泉水的甜。他望着窗外的嵩山,忽然觉得,不管前面有什么,只要有兰音在,就不怕。
远处的钟声又响了,穿过松树林,传到茶棚里。陆渐尘摸了摸左眉骨的疤,那里已经不疼了,却像刻在心里的印子,提醒他:要活着,替石磊活,替石清活,替灵鳌岛的所有人活。
嵩山的夜渐渐深了,风里有了凉意。兰音裹了裹身上的月白衫,望着窗外的山峰:“明天就能看到少林的日出了。”
陆渐尘望着她的侧脸,白绢上的兰花绣得很细,像真的一样。他想起昏迷前兰音的话:“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是的,他不怕。因为他知道,有人和他一起,走着这条不知道终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