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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二十八年延按府衙。
暮春的陕北,黄风卷着沙砾拍打在府衙新换的旗帜上。
阎赴推开府衙雕花窗棂,远处山上残存的烽火台如今又覆了一层黄沙。
日前的血战,让这座边陲重城换了主。
“大人,人都到齐了。”
张炼在门槛外低声禀报,藤甲上的血渍已凝成紫黑色。
大堂内弥漫着金疮药的气味。
赵渀左肩缠着的白布渗出暗红,阎狼彼时正与老军户分坐两侧,黑袍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阎天、阎地、阎玄、阎黄四人站在他们身侧,脸上新添的伤疤在火光下格外狰狞。
张炼立在门边,腰间的短刀缺了口,却擦得锃亮。
“报战损。”
阎赴的指尖划过案上名册,手指有些发紧。
“北城门战殁二十三人。”
王三狗声音嘶哑。
“东巷阵亡七个,南门......”
“九人。”
他的语调近乎麻木。
因为他这世上最后的长辈,昔日从河西村和他一同奔赴战场的大伯王老汉战死了。
桌案上的茶杯跌落,碎瓷迸溅声中,阎赴想起那个总苦着一张脸的王老汉。
嘉靖二十七年的雪夜里,从河西村搬去小庄的王老汉总是喜欢将自己的粮食分给那些新加入的黑袍军,嘴里也总念叨着,娃娃们都得吃饱才是......而那群黑袍军,最喜欢叫他老班长。
“阵亡者按哨官例抚恤。”
阎赴从木匣取出官印。
“家属每月给米一石,子女入义学。”
“我记得你大伯还有个孙女,一定要照顾好了。”
他顿了顿。
“从今日起,战殁弟兄名字写在黑袍军史上。”
阎狼猛地抬头。
“大人,这......”
“这什么?”
阎赴转头看向少年。
“嘉靖二十七年诸县大饥,易子而食的时候,是这些汉子一刀一枪保住了从县。”
“她们担当得起。”
他甩出一卷黄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县征饷摊派数,缙绅官吏中饱私囊数,正是这些逼得陕北汉子们提起了刀。
张炼突然开口。
“大人,延按府虽然拿下了,但延绥镇等地还不在掌握中。”
他似乎永远这样冷静,像是在纵观全局,这也是阎赴对他最满意的地方,张居正赠给自己的这名书童,极有大局观,很少被情绪左右。
阎赴疾步走向沙盘。
榆木削成的城池模型上,代表官军的黑旗遍布肤施县等各境。
他捏碎一块黄土,想起前世史书里记载的嘉靖二十八年,正是俺答汗屡犯边关,朝廷加征防秋饷的年份。
“接下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阎赴的声音让众人不由为之一震,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绝不是在危言耸听。
“你们对造反怎么看?”
提到这个,最先开口的是身上伤痕累累的阎天。
“咱们黑袍军在陕北之地已经有了极大的威势,之前反正已经被层层上报到兵部,干脆继续一路杀过去,陕北境内,只要不是调动大规模边军围剿,没人能挡得住咱。”
阎地等人更是点头,眼底凶戾。
然而彼时老军户赵渀却眯起眼睛。
“不可!”
阎狼,阎天几人略有愕然,不过却并未反驳,而是思索起来。
毕竟老军户赵渀是他们之中思虑最稳妥之人,同样若有所思的,还有张炼。
阎赴也在点头,如今他起身,赞许的看了一眼赵渀,才终于开口。
“三年之内,吾等不可声张。”
他是从另一个世道来的,自然知道记忆中张献忠,李自成等人是如何失败的。
明崇祯年,李自成在陕北起事失败,便是过早暴露、流寇式作战,之后又在入了京师后无法稳定,都是因为基础的崩塌,短期内,阎赴还是决定采取更隐蔽的半官半叛模式,类似唐末藩镇割据。
事实上在大明之后,清准噶尔部噶尔丹的渐进扩张,便是一个优秀案例。
“接下来要做的,至少有三件事。”
“第一,前期准备,巩固地方根基。”
府衙踱步声愈发凝重,像是踏在众人心间。
“如今吾等必须尽快完成‘保境安民’,边军还不知道这边的消息,我们要做的就是逐步掌控军权。”
“同时通过控制延按府下辖衙门,掌控赋税,司法,形成平和过度的假象。”
“与此同时,经济和储备必须提上日程,盐和粮草是重中之重。”
这次阎赴话音刚刚落下,张炼便眼前一亮。
陕北事实上拥有丰富的盐铁资源,花马池盐储量丰富,其次更是边军补给的商业要道。想要大量搜集粮食和盐铁,并不难。
张炼甚至有些亢奋的思索着,他们完全可以借着控制此地,缔造商业道路,购置或囤积火药等违禁品。
“第二,中期开始扩张。”
阎赴如今站在窗前,风声呼啸,从他老旧的衣袍上掠过。
“养寇自重的路子很重要,黑袍军必须继续保留‘流寇’形象,向周边州府县城缙绅劫掠,吾等再以平乱名义出兵剿匪,一步步扩张控制区域,包括绥德,榆林等地。”
“同时开始构建属于自己的情报网,一方面麻痹朝廷,一方面接触边军,以协防俺答部等名义,架空各个区域。”
“第三,等到割据彻底完成后,再尝试控制潼关等地,掌控朝廷西进通道,分兵辖制庆阳,平凉,做出关陕防线!”
“这期间,吾等必须一方面向朝廷‘上表忠心’,一方面观察拖延。”
阎狼,赵渀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心中震荡,惊叹看着窗边的魁梧青年。
大人的计划之详细惊艳,步步为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他不光在算计朝廷,更是将官吏缙绅,乃至于边军,外敌都计算在内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拱手,愈发郑重期待。
阎赴看着几人身影,却远没有他们那样兴奋。
计划很稳,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变化,朝廷如今一个小小的动向,都极有可能造成他们全盘否定接下来的规划。
至少,很快他们就要面对朝廷关于此次延按府之变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