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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人领命离去,阎赴独留下张炼。
“你去澧县接我族人。”
澧县是陕南的一处小县城,也是阎赴昔日家族所在之地。
他取出一枚铜印。
“若遇阻拦,就说奉延按府命缉拿流寇。”
张炼摩挲着印纽上提督榆林等处兵备的刻字,喉结滚动。
“大人真要......”
他倒是不在乎是不是造反,反正早就跟随大人走上这条路了,可现在,大人分明是要通知他全族上下知晓。
这一刻,阎赴沉默许久。
“去吧,告诉他们,阎赴反了。”
他的确来自后世,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次造反会不会成功,亦或是和嘉靖年间大小数十次的造反一般无二,在岁月长河中销声匿迹?
将全族拉上来,是对是错?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兄长嫂子,爹娘双亲,以及全村族人一点一点凑出来银两让自己读书,让自己赴京赶考的画面。
他扪心自问,可到底也没得出个结果。
他只知道,大明这棵大树的根须烂了,上面的虫子也太多了些。
总要有人走出砍断这树的第一步。
五日后澧县阎家坳。
张炼的骡队惊飞了村口的乌鸦。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躲在碾盘后,眼睛却死死盯着布袋里露出的盐角。
张炼牵着骡子站在村口,身后跟着八个精壮汉子,都作商贩打扮。
骡背上捆着两匹绸缎、四包盐巴,这是阎赴特意嘱咐的礼物。
“这位爷是......”
里正阎老四搓着手迎上来,浑浊的眼睛盯着盐包发亮。
“延按府的。”
张炼拱手,露出憨厚笑容。
“阎大人派我来接亲眷。”
“老丈。”
张炼朝晒场上的老者拱手。
“请问阎松族长可在?”
“阎大人?”
老四愣住。
村里唯一读过书的,只有几年前进城赶考的阎家老二......老者手停在半空。
几年了,自从阎家老二进城赶考,再没人穿着细布衣裳来这穷山沟。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张炼腰间的鎏金束带,突然扭头大喊。
“阎老哥!官差!是官差啊!”
土坯院里顿时鸡飞狗跳。
当阎松拄着枣木拐杖出现时,张炼倒也没认出。
大人话语里能只身擒狼的老农户,如今佝偻得像棵枯枣树。
“阎族长。”
张炼拱手行礼,神色郑重,即便对面之人只是穿着粗布衣裳。
“阎赴大人派我来接亲眷。”
“赴儿?”
族长的手杖当啷落地。
“他......他还好吗?”
正午的祠堂前所未有地热闹。
张炼带来的两匹杭绸铺在供桌上,映得祖宗牌位都镀了层光。
阎赴的大哥阎通也盯着盐袋发呆,去年县衙征盐税,他家最后半罐子腌菜都缴了上去。
“赴弟当真做了官?”
阎通突然发问。
“几品?”
张炼笑着展开文书。
“延按府从县知县,七品。”
他故意晃了晃盖着府印的公文。
“这是真正的朝廷命官。”
角落里的阎刘氏突然哭出声。
这苦命妇人自丈夫死在矿上,就靠给县丞家洗衣养活儿女。
如今族人里那个阎小二竟当了官,还没忘了阎家满族,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破衣角,生怕是场梦。
“今夜摆席!”
族长颤巍巍捧出珍藏的黍酒,眉飞色舞。
“把《阎氏宗谱》请出来!”
油灯点亮祠堂横梁上诗书传家的新匾,喜气洋洋的村子里响彻锣鼓,彼时来的都是阎家宗亲,宴席还在一月之后,在场的都是真正的阎氏宗族之人。
张炼目光扫过,知道时机到了。
他轻咳一声。
“其实阎大人还有句话。”
锣鼓声停,欢闹戛然而止。
张炼环视这些被穷苦折磨得早衰的面孔,一字一顿道。
“他说,他要掀了这吃人的世道。”
陶碗砸在青砖上迸得粉碎。
阎通猛地揪住张炼前襟。
“你胡说什么!”
老实巴交的农家汉几乎眼底起了杀心,这是要陷他家小二于万劫不复啊!
“大哥且看。”
张炼不慌不忙取出卷轴。
这是阎赴亲绘的陕北饥民图,画中倒毙路边的妇孺,赫然穿着阎家坳常见的靛蓝土布。
族长的手指抚过画卷,剧烈颤抖起来。
去年冬至,他亲手埋了村里二十一口人,其中就有画上这种浮肿发青的脸。
“嘉靖二十七年,大人前往陕地为官。”
张炼声音像钝刀割肉。
“经查证,延按府实征粮四万石,上报朝廷却是六万。”
他踢开脚边布袋,白花花的官银滚落。
“剩下两万石的差价,全在这儿了。”
阎通苦笑着蹲在地上干呕。
他想起县衙差役来催粮时,一位族妹被拖走时绝望的哭喊,那晚雪地里蜿蜒的血痕,至今还在他梦里流淌。
“明日卯时出发。”
张炼系紧装银子的布袋。
“愿走的收拾细软,不走的......”
他留下三锭银子。
“够买半年粮食了。”
深夜,张炼被窸窣声惊醒。
月光下,十几个青壮跪在院中,带头的后生举着生锈的柴刀,正在收拾行李。
“张大人,带上咱们吧!横竖都是个死!”
张炼望向祠堂,灯火通明中,族长正将《阎氏宗谱》包进油布。
供桌上,阎家的被擦得发亮。
他们很聪明,阎赴造反了,他们横竖也逃不掉一个九族的下场,不如力往一处使便是了。
他们不求博得个功名富贵,可也不能留下来,断子绝孙。
北行路上。
三百人的队伍像条伤痕累累的巨蟒,蜿蜒在黄土沟壑间。
张炼回头望去,阎家坳的老弱妇孺拄着木棍,脊背却挺得笔直。
他们怀里揣着阎赴派人送来的路引,盖着延按府大印的空白文书,在嘉靖二十八年的陕北,这比刀剑更珍贵。
“张兄弟。”
阎通突然凑近。
“赴弟手下......真有许多兵马?”
张炼笑而不答。
只是脑海中浮现起离城前夜,阎大人在沙盘上推演的方略。
控制花马池盐场,结交延绥镇叛将,甚至派人去河套暗中窥探俺答部......大人手下的兵马多吗?
算是黑袍军和那些归顺的官府兵马,也算不得多。
可如今,大人却是去了最后一块心病,也算是头一次拥有了一个真正的割据之地,不必继续漂泊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