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二十二章:手眼通天

长夜漫漫,旧仓内却仍灯火未熄。

仓中本就逼仄,此刻更被堆叠如山的旧账本压得几乎无处落脚。

一张破桌数人围坐,膝上、榻下、肩后皆是账卷,有人靠着墙翻,有人坐在地上理,整座仓仿佛被这些字纸活活吞了进去,只余嘈嘈纸响。

沈蕙笙站在角落木架前,指尖一页页翻着,眸光极稳,看得极细;而另一端,陆辰川端坐案后,手边账册摊开三叠,右手执笔,左手翻卷,目光如剑。

灯火已续过两回,仓中气温渐凉,纸页发脆,潮意愈重。

有文吏悄悄揉了揉眼角,又悄悄翻至新页,却不敢出声。

沈蕙笙却始终站着,身形未曾挪动分毫,像一座静默却不曾停歇的灯塔;陆辰川看了她一眼,转身倒了杯温水,默默放在她手边,未出一语。

有时陆辰川方才写下“待后核实”,沈蕙笙已从另一头顺手递来相应账本,仿佛一早知他所需。

两人虽语少言简,却配合无间,竟如同早已习惯彼此在场。

第三次换灯后,仓中终于有人支撑不住,轻轻打了个盹。

这一夜实在太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所有人都被卷进案卷和旧尘之间,像蚁在纸山中钻行,苦苦搜寻一个可能早已湮灭的缝隙。

“已校八成。”文吏低声来报。

陆辰川没回话,只抬手示意他继续。

而沈蕙笙那边,却忽然停了下来,她站得太久了,膝下发酸,指尖也被卷角磨得起了刺,可她仍倔强地撑着,没有坐下,也没有说累。

眼前的账册像一道无解的墙,翻了几百页,依旧站在原地。

文牒、调令、批签皆在,字迹整洁、章押分明,与账册明细逐条核对,竟挑不出半点疏漏。

她心中早有预料。

若真有人刻意设局,那人必然聪明至极,断不会在这些明面手续上留下半点破绽。

可她手中有的,只有一纸兄长留下的调库文书副本。

“丑末寅初,有三车四马,夤夜至乙字三号库,掣取御疾衣巾二十捆、消毒散八十袋,事出紧急,未见文书,依上官口谕先行,经办人李根画押,监库官张诚复核。

——沈修言记。”

纸上分明写着“丑末寅初”,而案中所有证人——李根、张诚,乃至军士的供词,皆咬死辰时。

这中间,不过几个时辰。

可就是这短短的几个时辰,让她心中一凛。

这不是笔误,不是记差,这是一次精心的移时——调库时间被篡改,从最初那份属实的“丑时”,生生错置为“辰时”。

这说明,对方察觉得极快,且手眼通天,几乎在案发当夜,便已迅速偷梁换柱,将一切手续补齐,并按“辰时”所造。

从那一刻起,所有调令、文牒、账册、签押,皆是围绕着虚假的时点所建,自然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因为,他们早就知道,会有人来查。

她几乎能想见,兄长当夜写下这纸调库记录后,便马上被人盯上,乃至最后被推作替罪羊。

他们伪造了一个完美的流程——开库的是他,私调物资的也是他。

哪怕物资早已无迹可寻,可那些文书与印章、那些证人与证词,层层相扣,严丝合缝,足以让他百口莫辩。

沈蕙笙只想问一句——为什么是他?他做错了什么?

错在他身为司佐,补录未批之调?错在他恪守职分,不肯装聋作哑?

还是,错在他当真以为——只要将事记下,便有真相可留存?

沈蕙笙忽而有些想笑。

底层奉职之人试图守规补错,只因坚守初心却成为替罪之人;而真正破坏制度者,却在流程之外,全身而退。

当制度被特权穿透、流程沦为遮蔽真相的工具时,那些“按规行事”的人,往往才是第一个被牺牲的。

她默默阖上手中的账册,身侧传来了脚步声。

陆辰川走来,身后几名文吏已低声向他禀报:“所有账目、批签、调令皆已校毕,未见脱节,调出物资与入库记录核据无误。”

仓中沉静了须臾,只余角落一声轻微的鼾声,在纸山灯影之间,显得格外迷离。

沈蕙笙缓缓抬眼,看向那一摞摞叠得齐整的账本册页,低声道:“……查无所获。”

陆辰川望着她,眉目未动,眸光却沉沉落下,静得像深夜未起风的江水,表面无澜,心下却晦暗难明。

他知道这种脱力感,明明倾尽全力、翻遍蛛丝马迹,却只换来一个“无误”的结论。

于他,不过又再尝了一遍,可她呢?

他看着她瘦削却挺立的背影,那身律服在旧灯下蒙了一层灰,连眼底的疲意都未遮住,分明连站都站得太久了,可她仍不肯稍作倚靠。

仿佛只要背还挺着,就还有真相可循。

“……回去吧。”沈蕙笙平静地开口,声线中带着未掩的沙哑:“今夜查得够久了,大家都累了,先回客栈歇息,剩下的,我来就好。”

她说完,也不再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册页,只轻轻将它们理顺,仿佛只是顺手般,放回了木架。

她的背影太静了,静得仿佛连失望都无声地藏起,不肯示人。

陆辰川没有应声,也没走,只默默走近,在她身旁站定,与她一同收尾。

一众人陆续起身,低声退下。

旧仓的门被缓缓打开,冷风灌入,又重重掩上。

门外,天色已微亮,晨光尚未成形,天与地间,是一片将醒未醒的灰。

良久,陆辰川收好了最后一卷册子,转身时,却看见她背对着他,肩膀轻微地动了一下。

好像是累,好像是冷,也好像是那种人极困极倦时,突然无法说话的瞬间。

这一回,陆辰川没有再问,而是直接拿起披风,轻轻覆在她身上。

披风落下的刹那,她微微一震,仿佛本能地要挣脱,却因太疲惫了,终究没有动。

陆辰川垂眸看着她的背影,沉默里,他忽然低声道:“披风……有点大。”

“……”这人好像永远学不会,好好说话。

沈蕙笙没搭理他,只抬手把披风紧了紧,又往身上裹紧了一些。

两人并肩着往外走,天色已从灰白渐渐泛亮,仓门后的世界终于露出轮廓。

片刻后,沈蕙笙终于开口,语气淡淡:“回京吧。”

陆辰川却在她话音落下时停了脚,像是在沉思,随后才开口:“你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