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二十三章:女中豪杰

清晨的风自仓门罅隙灌入,携着未升之日的水汽与寒意,拂过沉重一夜后的疲倦寂静。

沈蕙笙脚步一缓,转头望向他:“你呢?”

陆辰川立在晨光未至的门侧,背后是未散尽的昏影,半明半暗中,他眉宇低沉,像是在权衡。

片刻,他低声开口:“还有个地方,可以试着查。”

沈蕙笙听罢,眉心轻动:“哪儿?”

他却没立刻应答,只静静望着她,没有回避,也没有给出答案。

她盯着他,语气平平地问:“你不想带我去?”

他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眼底那层薄薄的倦意上,脱口道:“你累了。”

话一出口,他便察觉她的沉默。

他薄唇翕动,想补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词,他只是快速闪过一丝念头——他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风掠过仓前枯枝,带起一阵干叶摩挲的轻响,那沉默,仿佛被裹进了冷风里,吹得更远,也更凉。

他下意识皱了下眉,不解她为何沉默,又不敢贸然开口,只是站在原地,像个突然被点名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的学生。

沈蕙笙却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更定定地看着他。

陆辰川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片刻之间,耳后竟悄悄泛起一抹薄热——极淡,极浅,却在这冷面判官一贯不动声色的眉眼间,显得分外突兀。

可偏偏沈蕙笙看得真切,也是一怔。

她原本只是想看他一眼,没想到会撞见这样一幅光景——那人素来冷峻寡言,眼底似冰,却在这句无甚锋芒的对视之后,露出一丝藏也藏不住的局促与不知所措。

这倒让她也生出几分措手不及,一股脑将原本打算打趣的话脱口而出:“你眼下都有青痕了。”

陆辰川“哦”了一声,微微侧过脸,抬手摸了摸眼下,指腹碰到一层倦意未散的疲色,动作却有些不自然。

她顿了顿,随即低声补了一句:“你也累了。”

话音一落,风又起了一阵,吹起她肩上那件本就略大的披风,衣角掠过他指侧。

他静了一下,终于低声“嗯”了一声,像是头一回承认自己也不是铁打的。

只是这声音太轻了,像怕她听见,又像只说给自己听。

沈蕙笙听在耳里,嘟囔了一句:“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顿了顿,又抬眸看他,眼里藏着倔意:“所以,要去哪,一起去。”

陆辰川这才回头看她,答:“巡检司文案房。”

她眼神微动,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语气不自觉扬高了些:“查城门出入记录?”

说这话时,她已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眼底的困意倏然褪尽,光芒悄然浮现——像是整夜苦寻无门后,终于在沉水之下,摸到一枚尚有余温的钥匙。

江南军营已成铁板一块,军中批签与口供皆早被串改,难以再撼分毫。

那……若从巡检司入手呢?

沈蕙笙记得,那年镇江疫病方炽,出入城门皆须严加登记。

城门虽由士卒把守关隘,但真正执笔记录的,却是巡检司派驻的文吏——不属军中,不列军籍,未必在黑手的掌控之内。

当朝文武分途,正是为防止官吏与军方勾连成弊。

巡检司派驻的登记文吏、转运司派驻的军仓仓吏皆是如此,他们出自中枢布署,其职责,便是割裂兵权与笔权,使军中不得自据自断,一手遮天。

沈蕙笙低声续道:“若兄长所记确有其事,那夜三车四马出入军仓,势必须先过城门。依军制规矩,调运辎重,需经城门准入——”

她话未说尽,陆辰川已微一点头:“但不一定,能留下痕迹。”

沈蕙笙垂眸,像在思索,又似在沉淀情绪,片刻后轻声道:“一线之迹,也好过满纸妄言。”

陆辰川望了眼渐亮的天色,道:“走吧,文案房的人——也该当值了。”

两人不再多言,披着晨光,往巡检司而去。

天光微白,巷道尚静,巡检司东廊的灯火未尽,院中已有文吏起身洒扫。见两人自外而入,皆是一怔,不知何故。

陆辰川率先长身而入,沈蕙笙紧随其后,从袖中抽出一封朱色封皮的东宫谕牒,递予堂吏。

“刑部陆辰川,讲律院沈蕙笙,奉东宫命查案,劳烦代呈此牒。”

堂吏接过,不敢怠慢,忙恭声应下:“二位请稍候,属下这就呈给陈使。”

他说罢还未通传,内室便已传出一道带着几分惊喜的声音。

“——沈讲官?”

一位身着巡检**、腰佩横刀的年轻官员快步而出,衣袍未整却精神利落,显然是连夜未歇。

他一眼略过陆辰川,目光落在沈蕙笙身上,微微一顿。

“是你?三年前讲那桩科考舞弊的沈蕙笙?”

沈蕙笙被他灼灼目光盯着,微微一怔,仍点头答道:“是我。”

陈勖神情一振,当即抱拳一礼,语气带着难掩的钦佩:“竟真是你!当年你那案子讲得太妙了!讲得东宫直下整饬令,自此舞弊之风收敛了许多。”

他忍不住笑了下,眼神带几分爽直:“沈讲官,你真乃女中豪杰!”

沈蕙笙被他夸得脸上飞起一抹红,眸光却落向一侧,像是刻意避开。

她抬手理了理披风,神色已恢复如常,语气淡淡道:“陈使谬赞了。我不过奉命讲案,所言之责,本在分内。”

不料陈勖却低叹了一声道:“若非沈讲官当年那一讲,我这等出身下邑、行伍出身的武举,恐怕连考调的机会都无,从前那路,走不通的。”

他说着,不觉语气低了一分,眼底却是发自心底的敬意:“你讲的不只是案,是一线路——给我们这群下等人,也讲出了一条活路。”

沈蕙笙又是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三年前那一番讲案,竟在无声处,替人改写了命运的走向。

她垂下眼睫,静了一息,刚要斟酌措辞回应,却听身侧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若陈使说完了。”陆辰川缓缓道:“我们还有要事请调案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