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二十一章:可有可无

马车碾过青石,轮声沉沉,像一口老钟,在旧地的夜色中缓慢转动。

沿途无人再语,连风都沉默得过分。

沈蕙笙闭目养神,睫羽微垂,不愿再和陆辰川多说一句——眼不见为净。

她的沉默像一堵无声的墙,隔住了旧地余温,也隔住了旧人试图靠近的一切。

可夜行太久,总有人要先开口——那个人是陆辰川。

他并不算得上多话的人,尤其是在她面前。

他知道她厌他、恨他,像厌一场久病,恨一纸误判——这是他该受的,他认。

只是,他一直想不通,她似乎从一开始对他,便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彼时,他尚在沈家藏书阁中借阅书籍,常在阁中看见她——沈家三娘。

她来得早,总在朝光初照之时便已入阁,纤影隐在书架深处,安静得仿佛与书卷融为一体。

她喜读律书,尤爱翻阅案牍旧卷,每回都坐在靠窗一隅,案头摆得井然,翻书极快,目光却稳,像在逐字审卷。

她不像常世家女子那般拘谨端庄,却带着点不知所起的锋利,并非咄咄逼人,而是字句间藏针、清冷中带锋。

他曾有意试与她搭话,问过一两句案理、条目,她也答了,只是语气冷淡得仿佛背诵教条。

他也曾替她拾起掉落的笺页,她却只是微一颔首,随手收回,谢字未及唇边,便又低头沉入书页。

她从不对他多看一眼。

那不是后来嫌隙所致,而是从一开始,她便像刻意与他划清界限。

他不懂她为何如此,就像他不懂,她为何总要拒绝他的好意。

“沈蕙笙。”他唤她。

马车仍沿着江堤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潮湿石道,偶有几声夜鸟啼鸣,从远处芦苇深处幽幽传来,又被风一吹,散入暗沉天色。

天边残月挂低,水汽氤氲,灯火倒映在江面,被波光轻轻揉碎,像极了旧梦浮光,一晃眼便不知何处是真、何处是假。

她眉宇轻蹙了一下,终是睁开眼,看向他。

可她还是不愿开口。

那双眼清透如昔,却也冷静得近乎无情,仿佛早将旧事风化于心头,不再起半点涟漪。

陆辰川心莫名紧了一下,他也忽然觉得有点冷。

他收回目光,像是避开某种明知不会得到回应的凝视,语声低沉:“你当年,为何那般执意求我翻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问这么一句。

从法理来看,他落下的“疑罪从轻”,合乎章程,无可挑剔。

她不该,也没有理由,在无凭无据之下,质疑他的断案。

可他就是想知道。

然而在问出口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失了分寸。

他一向不问这种问题——无谓、无用,且容易动摇立场。

……他这一问,究竟是想求证什么?

沈蕙笙没有立刻回答。

她垂下眼,指腹缓缓摩挲着膝上那道折痕未展的行笺,像是要从纸上捻出些许记忆的温度。

半晌,她才轻声道:“因为我信你,信得太彻底。”

“信你清明断律,不徇私情;信你若知真相,必不容冤屈蒙尘。”

陆辰川怔了怔。

她却轻笑了一声,道:“可是,我信错了人。”

她永远忘不了,前世的沈蕙笙,是何等的绝望。

不,哪怕是今生的她,也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

所以这一句,不只是替前世的她说的——也是替此刻的自己。

陆辰川睫羽一颤,那双素来冷静的眼,此刻泛起了难以掩饰的动荡。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微微偏过头,仿佛这样便能避开她那一字一顿的清算。

他的指节紧扣在卷匣之上,骨节泛白,却终究未再开口。

纵然他的心绪未能定,可夜风却不曾停。

它穿过车帘缝隙,掀起一角行笺,吹皱窗外江水,却吹不散这车内沉如死水的静默。

-

镇江。

江防咽喉,军储重地,军哨仍巡,城门如常开启,仿佛只要江水未绝,一切便依旧安稳。

唯独那座出事的仓,在“沈修言案”之后便被连夜除名、封闭、迁空,自此不再列入军备册牍。

可它却未曾真正消失,它一直存在于人心最隐秘处,如芒在背,刺而不忘。

沈陆一行舟车劳顿,昼夜不停,在抵镇当日便直赴郊外旧址,只见一座旧仓孤零零立在荒坡尽头。

墙垣残破,屋脊覆苔,仓门紧锁,门楣上的漆字早被风雨剥蚀,余模糊的“乙字三号”四字尚可辨认。

沈蕙笙站定,望着眼前这座沉默的旧仓,良久未语——这就是沈修言当年任职之地。

这里,她五年前来过一次,那时封条犹新,仓门紧闭,她站在门外,与看守者隔门辩说,终究未能踏进一步。

而这里,陆辰川更是不止来过一次。

他没有多言,只抬手示意随行从吏撬锁。

锁头锈死得厉害,从吏用了几次力才“咔哒”一声,敲断铁锁。

门轴**老木,发出一声低沉的咯吱,像是从时间深处翻出的一页旧卷。

霉气、尘土与潮意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昏暗光线下堆叠杂乱的布包、废簿与木架,一如被人遗忘的角落。

沈蕙笙眼底沉了沉,抬脚踏入,像是终于跨进了那道迟迟未能跨越的门槛。

她要亲眼看清,这个曾吞掉她一家的地方,究竟藏着什么。

“——拿账来。”

她的话音方落,随行两名文吏已应声而动,快步上前,从马车中抬下一个沉沉的黑漆木箱。

箱盖开启,寒光微闪,一叠叠翻录旧卷、调拨清册、案宗抄本次第显露,墨香与纸气混着潮意散开。

而她,则立于一众卷册之间,眼神沉定,语声再起:“对账,今日不对清,不离仓。”

陆辰川听见这句话时,侧眸看她,目光一顿,那一瞬,仓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慢了半拍。

他望着她瘦削却挺立的身影,忽而恍了神,那一刻,他几乎忘了自己才是此案主断。

身边纸卷翻飞、吏员奔走,而他,却像个被人遗落在案外的名字。

一个旁观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