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三十章:知恩图报

刑部大堂高窗外,乌鸦掠过时投下一片阴影,恰好落在堂前卷宗上。

冯策眉头紧锁,眉心的川字纹深得近乎阴郁;而沈蕙笙仍站在原处,半步也未退。

阴影方过,冯策抬起的目光便随之压下:“沈讲官,此案涉你亲族,按‘亲属回避’之规,你应当避嫌才是。”

这话一出,堂上众人皆齐齐点头。

亲属回避,断无可议,这是公正使然,不可因人破例。

一瞬间,堂上附和声四起,仿佛公断已成,她这一请命,本就不该存在。

沈蕙笙却不慌,反而微微颔首,声线平稳:“既如此——下官便请命,亲讲此案。”

冯策当即驳道:“讲案亦属案务——”

沈蕙笙淡声截断:“回避之义,在‘不可断’,非在‘不可讲’。”

堂间所有交谈声蓦地一顿,众人瞬间抬头,显然没料到她竟还要辩。

她当然要辩——

从阿棠案始,她就知刑部多向着江南派系;而她兄长的旧案一旦查下去,必牵连江南权贵。

这种时候,若她退一步,便极可能是再无人替沈家争一句理,那所谓的复查,又将沦为换汤不换药的过场之举。

她不敢赌,也不能信。

沈蕙笙抬眼,视线不经意地落向陆辰川,只一眼,便收了回来。

——谁都不能信。

她不再看任何人,而是径直走回案前,纤指略一翻,从案上一册律书中抽出那页熟得不能再熟的篇章。

“律典·卷七·案前条:‘讲案者,以析理陈辞,非定罪量刑,不与断案同等。故讲不视为断,不入回避。’”

她抬眸,眼神笔直落向冯策,淡得没有丝毫情绪,却锋利到让人不敢迎视。

“讲律院既无断案之权,那下官讲案,不过析理陈辞,不涉定罪,不涉量刑——何来回避一说?”

沈蕙笙一言落下,堂内死寂半瞬。

冯策眉线狠狠一跳,脸色暗了半寸,却又不得不稳住——她说的是律,律断不能驳。

他喉间像被什么梗住,半句压在舌尖翻来覆去,终究落不下去。

下一瞬,他忽然不着痕迹地侧过头,目光落向旁侧。

——落向陆辰川。

“陆辰川,你是东宫亲点的主断,对此可有异议?”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让一个讲律出身,却坐在刑府位置上的主断,亲自替刑部,去驳讲律院的理。

陆辰川被点名的那一刹,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所有人都看见了——陆主断正凝着沈讲官。

旁人只当那是一贯的看不惯,却不知那一眼里,压着他几乎要失控,向她伸手的冲动。

偏偏就在这时,沈蕙笙抬起了头,与他的视线正面碰撞。

那一瞬,他像被什么捶在胸口——她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眼底那道被压得快要碎开的情绪。

可她只是轻轻垂下睫毛。

既没有躲,也没有应,只以这份克制得近乎冷淡的态度,隔开了他所有的情绪。

他知道,就算他想拦,她也不肯停。

——这就是她。

“冯大人。”陆辰川声音冷得干脆,却绷得极紧:“讲案析理,正是讲律院所长,沈讲官熟悉案脉,下官无异议。”

一句“无异议”落下,堂上众人先是愕然,继而才纷纷低头,像是完全来不及收住神色。

谁都没料到——陆主断竟然站在讲律院、站在沈讲官那边。

就连沈蕙笙也怔住了半瞬。

她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指尖不受控制地紧紧扯住自己的袖口,原本那些憋在口中,准备与他对峙的话,竟又悉数落了回来,沉沉砸在心口。

冯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半寸,像被人当场拆了台。

他的目光在陆辰川与沈蕙笙之间往返,最终压着怒意道:“陆主断虽无异议,然此事非刑部可独断。”

他顿了顿,指节一扣,重重落在案上:“——上呈东宫,请东宫裁决。”

散堂后。

沈蕙笙回了讲律院,堂内只剩寥寥三五人整理卷宗。

冯策却未急着离开,他负手立在主案前,背影在昏黄灯影下拉得极长。

陆辰川收了卷宗,正要跨出门槛。

“陆主断。”

陆辰川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只沉声应:“大人。”

冯策缓缓转过身,那横在眉间的川字纹在灯影底下沉得发黑。

“殿下对你寄望甚深,你不是不知。”他声音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拧出来的:“若非殿下抬爱,你以为,你能上调刑部?”

陆辰川的肩线动也不动,嘴角却像是勾起了一抹几近嘲讽的笑意。

“殿下之恩——下官,铭记于心。”

冯策又道:“既然如此,你非但不知恩图报,方才所言,还岂非是……”

话还没落下,陆辰川已回头,冷声截住了他:“岂非是违了殿下之意,是吗?”

冯策被他那双冷得近乎没有温度的眼盯住,声音像被生生掐在喉间,半晌才冷笑一声。

“呵——陆辰川啊陆辰川,你是铁了心要和殿下作对?

陆辰川微微垂眸,语气却没有半分退意:“下官不敢。”

“不敢?你最好是不敢。”冯策的目光从陆辰川脸上往下落,像审视,也像警告。

“你不会看不清,这个案子,后面的人是谁。”

陆辰川未应,只是目光又垂落了半分。

他一动不动,像被铁链锁住;指尖却在冯策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收紧。

“你以为你是帮她?”冯策的笑意淡得看不出真假:“陆辰川,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他背着手,缓缓踱了一步:“她敢讲,是因为她不懂江南的水深,她天真。”

言罢,他又冷冷补了一句:“但你呢?你不是天真。你是明知道她会死——还推她一把。”

“……”

陆辰川的眉眼没有丝毫起伏,像是整个人都沉进了冰里,唯有藏在袖中的手背,青筋一点点绷起。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冷硬:“她要讲,我拦不住。”

他抬了眼,黑沉的目光如刀锋压下来:“——你也拦不住。”

冯策被噎住:“你——”

陆辰川的喉结微动,像是在逼自己把最后一句话压稳:“而且我信……”

他顿了顿,那一瞬间情绪深得看不清。

“……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