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二十九章:越司越职

这一回到讲律院,院门才合上,沈蕙笙便觉得心口像被什么轻轻一撞。

五味杂陈。

何大夫的药苦,苦得直冲喉底;萧宴舒递来的蜜渍梅子又甜,甜得过了头,两种滋味在舌尖缠在一起,苦也不是,甜也不是,让人无处安放。

就如他今日那番话一般——句句都像是关心,细想却处处是警告。

他说的是药三分毒,指的却是江南那潭水。

他是在告诉她——若再搅弄进去,她的小命不保。

这人,八成是二皇子那边派来的说客,难怪话里话外处处针对东宫;看来东宫身侧的闲榻,不若玥妃给的锦衣与玉食实在。

江南……玥妃、二皇子、刑部,如今又多了个萧宴舒,这些,还算是她摸得清的线,至于背后的水,还指不定多深呢。

倒是东宫那边,她至今没看出,他的党羽脉络究竟在哪。

哪怕外界早把她归在东宫名下,可她自己最清楚——她不是。

她从不属于任何人。

所以,她也很明白:若真出了事,不一定有人护她。

可——她不打算就此止步。

哪怕前面是坑,是刀,是死路。

她说过——这个案,她要亲断。

回京第三日。

天光冷硬,沈蕙笙依旧按时赴堂,以讲律官的身份,前往刑部共研“沈修言案”。

今日是案件整理和收官的最后一日,过了今日,所有卷宗都将汇总成册,呈送东宫过目。

因此刑部尚书将亲自坐堂,统筹收尾,她也将精神提到十二分。

因她要在今日,在众人面前,去争一口“断案权”。

想到这里,她低头轻轻理了理衣襟,让心绪沉下去。

踏入堂内时,堂中已坐了七八位刑部的官员,各自翻着卷册,却无人多言。

空气里像压着一层极轻的雾,沉沉的——是案件将要收尾前的最后静默。

陆辰川已经到了。

他站在主案稍侧的长案旁,神色一如既往的沉稳冷静。袍角垂落得极整,衣上那股清冷,与堂内昏沉的天光叠在一起,使整个人显得格外静定锋利。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起眼,与她短短对上。

无声,可那一瞬细微的停顿,却像在空气里划开一道暗涌。

回京这些天,她与他,除了公事再无交流。

那日在马车上的冷硬气氛,似乎仍残留着一点,不声不响地悬在两人之间。

沈蕙笙微微垂眼,与他错开半步走到自己的位置,像是默契,又像是刻意保持距离。

陆辰川也没有开口,只将视线收回卷宗,指尖微微一顿,按在纸页上的力道轻得几不可察。

这一瞬微妙的沉默,无人察觉。

在旁人眼中,这两人本就针锋相对,互相看不顺眼,今日也不过是照旧罢了。

就在这时,刑部尚书冯策走了进来,众人立刻齐齐起立行礼。

冯策面色凝重,川字纹深得像久压的大案沉在眉间,坐定后,他抬眼一扫,锐意逼人。

“诸位从江南归来已有三日,各卷宗应当交代明白。”他声线一沉,道:“若无他议——今日便收官,上呈东宫。”

冯策话音方落,堂内鸦雀无声。

此案由陆主断与沈讲官主办,卷宗脉络理得纤毫毕现,旁人对两人的私下不和再熟悉不过,可在案上,他们从无一丝疏漏。

卷册摆在堂前,明明白白,众人便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异议。

就在众人以为今日将按部就班收官时,一道清冷却稳定的声音,突兀地响在堂中。

“冯大人——下官有一言。”

所有视线瞬间落向沈蕙笙,只见她从席间起身,行至堂中,向冯策肃然一揖。

冯策眉眼微压,声音沉稳却带着几分无形的威势:“讲律院的沈讲官——说。”

沈蕙笙直起脊背,声音轻却极稳:“下官,愿请命——亲断沈修言旧案。”

堂上先是一瞬死寂,随即炸开细细的哗然。

——讲律官?

——亲断?

——她要越过刑部断案?

冯策眉峰当场拧紧,厉声开口:“讲律院此番本为复议之责,断案乃刑府权限。沈讲官此举——恐怕大有不妥。”

“旧案既因家事起。”沈蕙笙抬眼,声线清亮坚定:“理当由家人终。”

堂内哗然更盛。

陆辰川手中的卷宗微颤一下,指节狠狠一紧,却仍一语不发,只将那声颤动硬生生压住。

沈蕙笙继续道:“且沈修言之案,前审疑点重重,此次复查,自卷宗至证词,下官皆一一参与,对案脉最为熟悉,亦最能识其叙述真伪,若由下官亲断,更能辨前后差讹。”

冯策闻言,脸又沉了几分:“本官知此案涉你家事,然此举前所未有,你可知其险?旁人且不论,若东宫不允,你便是越司越职之罪。”

沈蕙笙垂目,一字一顿道:“知其险,仍请命。”

这一刻,堂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陆辰川,也缓缓抬起头,平视着她。

他的眼底划过一道锋利的光,转瞬即逝,快得旁人只当他神色未动。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瞬他的胸口像凝成了一口冰,又压住了一团火。

她这是……疯了么?

以他对东宫的了解,东宫一向稳重持衡,从不越制度半步。

她难不成真的以为,东宫会为她,破这个例,开这个口?

她这样,和拿自己的命,去试东宫的底线,有什么区别?

陆辰川指节死死扣着卷宗,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纸角捏皱,冷白的手背青筋骤起,胸腔里那口凉意与燥热死死缠绕在一起,让他连呼吸都逼得发紧。

他真的恨不得——

现在马上就冲上去,将她从堂中拽下来。

可他动不了,哪怕半步。

不是因为她那句“与你无关”,而是堂上众目睽睽,他若此时出声,就是当众拆她的台、拦她的路。

——她最厌如此。

于是他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又一次,执着地往一条远离他的路上走去。

而沈蕙笙像是全然未察他的目光,神情冷静、沉稳、毫不犹豫,仿佛她所有的坚持与倔强,都与他人毫无干系。

她不过——始终只是在做,她认为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