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三十一章:安坐高堂

东宫。

尚未破晓,殿中只立着两盏长明灯,光影极淡,把萧子行身后的屏风照得如同沉水纹在流动。

萧子行端坐案前,手边放着新堆上的一叠叠文书,封角尚带着夜的寒。

檐外的漏壶才滴过四声——

寅初未到。

可他显然已经坐了许久。

案前的茶盏凉了又换,换了又凉;烛泪层层叠着,像在无声替他记数又一个未眠之夜。

殿中无人言语,唯有翻页声在夜的孤寂中落得极轻。

他眉心压着一丝近乎看不出的倦意,那倦意不是熬夜带来的,而是日日如此、年年如此的沉累,却仍被他硬生生按在深处,从不显露。

册页翻到最后一卷时,殿门外传来轻微的足音。

内侍垂首上前,将一封文书双手奉上,悄无声息地叹了一息:“殿下,刑部有……急谳上呈,请裁。”

萧子行抬眼,视线从文册上缓缓移开。

他没有立刻接,只在呼吸间极轻地顿了一下,像是允许自己承认这半息的疲乏。

下一瞬,他便已恢复为旁人熟悉的样子,那位不容窥破情绪的东宫太子。

他伸手,将谳状过,封角的冷意顺着指尖沁入骨中,沉得像锁。

他低头,看清了谳状上的字句——

刑部呈报:沈修言旧案复审;讲律官沈蕙笙,请命亲断此案。

萧子行的指尖轻轻顿在封角。

烛火在这一瞬像被无风扰了一下,微微晃了晃。

他神色未变,连眉都没有抬,只静静看着。

在内侍的侧影里,他沉静得宛如玉石被切开的截面——轮廓分明、干净至极,却没有半点情绪的纹理可循。

光线落在他睫下,投出一道深深的阴影,让他的神情更难以被揣度。

内侍垂首等候,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半息、两息、三息,殿中的烛火又跳了一下,却始终照不进他眼底的沉色。

“殿下……”内侍终是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他斜瞥到那一叠快要堆满案面的烛泪,指尖微微收了收,才谨慎开口:“寅时将尽,天色最沉,寒气砭骨。”

他越说越轻,却依旧没有停下来:“殿下通宵批阅,若再不歇……恐伤养息。”

说完的瞬间,他整个人都绷住了。

——他知道,他越了规,却非初犯。

萧子行并没有打断他,也没有责怪他,他只是轻轻将谳状放下,静静听着。

这份安静,竟比任何体贴都要温柔,温柔得让人心头一酸。

正因为这位储君太安静、太克制、太守矩、太孤身一人,太不肯让旁人替他分担一分——

所以东宫上下,才会一次次不自觉地,为他逾越规矩。

“殿下……”

“天亮前批完。”

萧子行的声音极轻,却已稳得不容置疑,仿佛那不是一句回应,而是对自己下的诫命。

次日辰正,刑部接到东宫令旨——

“可由沈蕙笙讲案据证,由刑部另设覆核组,暂不定结,留断于本宫与大理寺会审。”

令旨一落,刑部众人的后背同时冒起了一层薄汗。

冯策攥着文书的指节发白,眉心的川字深得像要裂开,面色铁青到几乎压不住。

“讲案……”不是断案。

他明明呈报时,用的是——“请命亲断”,他原以为东宫要么当场驳回,要么破例准许——

却没想到,现在这道令旨,不驳、不准,却把三方都框得滴水不漏。

东宫不给讲律越权的口子;也不给刑部一言堂的权势;更不给江南派系暗中操纵方向。

——讲案归讲律院。

——覆核归刑部。

——定断归东宫与大理寺。

像一张无声铺开的罗网,将所有权势、所有可能、所有退路……全部锁在他安静的指尖下。

刑部不能单吃;讲律院不能越权;就连东宫自己,也借大理寺来稳住“不可专断”这道底线。

这道令旨像一柄未开锋的刀,无刃、无声、不沾血腥,却封尽诸路。

比驳回更可怕;比破例更心惊。

这才是东宫真正的手段——不怒,不言,静静落下,便是一刀封喉。

那一刻,冯策便明白了,他能做的,只有:“……遵令。”

刑部设夜堂讲“沈修言案”那日,不过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一天。

堂门在渐沉的暮色中缓缓开启。

几乎是同一瞬——堂中所有人齐齐抬头。

他们不必猜,也不必看清,却都知道即将走进来的,会是谁。

也都知道,真正牵动此案走向的,不再是断案之人,而是——

讲案之人。

——沈蕙笙。

她步入堂中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衣袂在灯影下落下干净的一线光。

讲席高而冷,她抬眸望去的那一刻,整个堂中仿佛连呼吸都随之顿住。

所有人都在等——

等她落座、等她开口、等她让这桩被尘封五年的旧案再次掀开。

她没有看旁人,也未看主案,更不曾望向陆辰川。

她只是将讲案静静置于案上,指尖轻轻一按,烛火被她袖间风扰得微颤了一下。

沈蕙笙终于开口,声音不急不慢,却字字落地:“沈修言一案,下官讲四疑。”

第一字落地,堂中已有官员屏住呼吸。

她翻开一页,声音冷静如霜:

“一、证词错位——沈修言供述被篡改,仓吏更换签字时间;

二、账据异常——调库账页被人抽换,编号断层;

三、文书失档——正本被阻、副本藏信,疑遭高位遮掩;

四、验伤不实——流徙途中风雪暴毙,却无验尸札记。”

她讲至末句,落笔如刀:“此案五年尘封,理证犹存;死者不能自言,讲官当代其理。”

那一刹,堂中像忽然被一盆冷水泼醒。

陆辰川一直听着,终是抬起眼,却恰好与沈蕙笙对上。

他想移开,可已经来不及了。

她眉眼沉着,像在看他,又像没在,平静得就像堂前的冷灯。

只有沈蕙笙自己知道——

这一次,她不是为谁翻案,也不是为谁而讲。

她只是要将那个没人听、没人问、没人信的结尾,自己亲手改过来。

讲案已结。

沈蕙笙未曾问过那车马归谁府第,因她知道,那不是讲官的职责;即便知道,死者也不能复生。

但她也知道:世上有些罪,不写进卷宗,也终会写在后人的记忆里。

五年过去——

那个人,如今是否仍安坐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