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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的朱红大门才堪堪合上朱棣离去的身影,一阵轻快却带着焦灼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只见一名眉如远黛、身姿窈窕的少女,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甫一跨进庭院的月洞门,便扬着清脆的嗓音高声呼喊:“大姐!大姐!出大事了!”
此时的承运殿内,徐妙云正准备与道衍还再细细商榷燕王府日后的应变之策,闻声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向道衍歉意一笑:“是我那小妹来了,让大师见笑了。”
道衍原本还因这突兀的呼喊有些愣神,听闻解释后便捋了捋胡须,笑道:“王妃的妹妹这般急切,想来是得了要紧消息,一心惦记着王妃,才这般火急火燎地赶来报信。”
徐妙云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颔首道:“想来便是如此了。”
话音未落,徐妙锦已然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承运殿。
她那双灵动的眸子在殿内飞快扫视一圈,见姐夫朱棣并不在场,心中似乎印证了某种猜测,当即上前一步,急促地将朱允熥被册封为皇太孙的消息告知了徐妙云。
其实徐妙锦也是方才才得知这个消息,当时她整个人都惊得怔在原地,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等她反应过来,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家大姐定然会为此伤心难过,于是便不假思索地直奔燕王府而来。
此刻见朱棣不在,她更笃定大姐尚未知晓详情,便绘声绘色地将二哥徐增寿在朝议上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尽数讲给了徐妙云、道衍,还有那个一直默默站在角落,如同小大人般旁听的朱高炽。
她的记忆力极好,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全过程,语速虽快,声音却如珠落玉盘般清脆动听。
一口气说完,徐妙锦才微微喘息,胸前起伏了几下,随即担忧地拉着徐妙云的衣袖道:“大姐,你可千万别太过忧心伤神啊。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单靠努力就能成的,终究还要看天意。
再说了,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做个藩王多自在,在封地上逍遥快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既无人管束,也不用为国家大事劳心费神,这多惬意啊……咱们一起回北平好好过日子,别再想着那些争权夺利的事情了,好不好?”
说着,她还俏皮地朝徐妙云眨了眨眼,脸上满是恳求的神色。
她实则是怕大姐因担忧姐夫朱棣,而无法接受朱允熥成为皇太孙的事实。
徐妙云没有说话,只是用温柔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妹妹。
道衍也依旧捻着手中的佛珠,嘴角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一言不发。
朱高炽倒是几次想开口,可见母妃和道衍大师都未作声,便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徐妙锦见三人听完消息后,既没有表现出意外,也没有丝毫沮丧或震撼,甚至连朱高炽这个半大孩子都异常平静,心中顿时起了疑。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缓缓后退两步,狐疑地盯着徐妙云:“大姐,你们该不会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吧?”
徐妙云正想开口解释,却被一旁按捺不住的朱高炽抢先说道:“小姑,父王刚刚回来过,我们已经知晓了全部情况,而且父王已经做出了决断,准备向陛下请辞,返回北平了!”
徐妙锦“……”
……
片刻之后,弄清自己闹了个大乌龙的徐妙锦,正幽怨地瞪着徐妙云。
徐妙云见状莞尔一笑,亲手为她斟了一杯热茶,柔声问道:“你方才说的是真心话吗?妙锦,你真的愿意跟大姐一起回北平,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徐妙云对这个妹妹向来疼爱有加,几乎是一手将她带大,感情早已深厚得如同母女。
可一旦返回北平,日后不知要隔多少年才能再见,她实在想将妹妹留在身边,甚至已经盘算着回北平后,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徐妙锦闻言,眼中的幽怨稍稍褪去,低下头陷入了纠结。
她确实想一直陪伴在大姐身边,可若是自己走了,魏国公府就只剩下二哥徐增寿独自支撑。
大哥在外征战,家中只留二哥一人,终究不妥。
沉吟了许久,徐妙锦才艰难地摇了摇头:“不了,大姐。我走了,魏国公府就只剩二哥一个人了……他说不定会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呢。”
“噗嗤!”徐妙云被她这话逗得哭笑不得。
一旁的道衍和朱高炽也憋得面色古怪,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徐妙锦却一脸认真,她这话绝非夸大其词。
二哥徐增寿向来性情温和,内心敏感细腻,对亲情极为看重。
若是让他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府邸,未必不会真的暗自垂泪。
徐妙云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便点了点头:“也好。那便等你大哥征战归来,你若是想来北平,便随时过来,大姐在北平一直等你。”
徐妙锦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大姐,要不要我留在京城,帮你们打探消息?”
“嗯?”徐妙云闻言陡然抬头,眼中满是诧异。
一旁原本闭目养神的道衍也瞬间睁开眼睛,目光中带着几分惊疑,紧紧注视着徐妙锦。
全程旁听的朱高炽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个平日里看似单纯烂漫的小姑,满脸难以置信。
徐妙锦却毫不在意,反而咯咯一笑,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神情:“别以为能瞒得过我,大姐你们定然没有真正放弃。想必是打算先回北平积蓄力量,日后再图谋大事吧……”
“咳咳咳!”徐妙云连忙干咳几声,打断了她的话。
道衍也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徐妙锦几眼,越看越觉得此女心思玲珑剔透,古灵精怪中透着一股过人的聪慧,实在是个妙人。
朱高炽更是按捺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小姑,你……你怎么猜到的?”
“咳咳咳!”这一次,不仅徐妙云干咳起来,连道衍也被呛了一下。
徐妙云狠狠瞪了朱高炽一眼,示意他闭嘴。
朱高炽自知失言,连忙低下头,装作数手指的样子。
徐妙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原本我只是猜测,可你们方才的反应,却让我确定了这一点。”
说着,她清秀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丝唏嘘,“果然,权力这东西就像毒药,一旦沾染上,便难以割舍。大姐你们,果然另有图谋。”
“好了,妙锦!”徐妙云知道不能再让她继续说下去,当即打断道,“这些事情不是你该多问的,日后也不要再轻易提及,免得被有心人听了去,对你不利。”
徐妙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即嘿嘿一笑:“知道啦,你妹妹我又不傻,自然不会乱说话。”
紧接着,她又追问道:“那大姐,你到底需不需要我留在京城,为你们传递情报?”
徐妙云一时语塞,沉吟片刻后,转头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道衍。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徐妙云当即起身,拉着徐妙锦走出承运殿,来到一间僻静的密室之中。
刚一进密室,徐妙云的神色便变得严肃起来,看着徐妙锦郑重地说道:“妙锦,若是你不提此事,大姐断然不会主动要求你做什么。因为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妹妹,我本不想让你卷入这些纷争之中,这对你来说太过危险。
可你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到能看透这些常人难以察觉的心思,还主动提出要帮忙打探消息。
既然如此,大姐也就不再与你客气。
我希望你能每月将朝中发生的重大事件,整理成密信送到北平。
切记,不必刻意打探过多细节,只需掌握大致动向即可,大姐绝不希望你出事。”
徐妙锦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庞渐渐沉了下来,半晌后才担忧地看着徐妙云:“大姐,你们真的要走这步险棋吗?”
徐妙云沉默了片刻,幽幽叹息道:“时也,命也。时局所迫,我们已是身不由己。如今朱允熥成为储君,你姐夫又在朝会上彻底得罪了他,日后燕王府的日子必定艰难。
这还只是他身为皇太孙之时,一旦他将来登基称帝,燕王府甚至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所以,为了保全燕王府上下,你姐夫绝不能就此束手就擒,也没有放弃的余地。如今,我们只能向死而生,从绝境中寻找一线生机。”
徐妙锦瞳孔骤缩,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姐。
虽然早已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这般直白的话语,她还是被震撼得一时失语。
徐妙云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对于徐妙锦,她有着绝对的信任,这个妹妹是世上最不可能背叛她的人,这份信任甚至超过了对丈夫朱棣的信任。
也正因如此,她才敢将这些肺腑之言尽数告知。
过了许久,徐妙锦才缓缓回过神来,强压下心中的激荡,银牙紧咬,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姐,我知道了。京城中的消息,我会按时传递给你们。”
“谢谢你,妙锦。”徐妙云温柔一笑,紧紧握住妹妹柔嫩的双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徐妙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谁让你是我大姐呢。”
徐妙云闻言哑然,姐妹俩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
与此同时,离开燕王府直奔皇宫的朱棣,在半路遇上了二哥秦王朱樉和三哥晋王朱棡。
此时的秦王和晋王,脸色都颇为难看。
显然,他们回去后都与各自的智囊团商议过,深知如今储君之位已定,大势已去,继续留在京城不仅只会招人厌烦,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倒不如尽早返回封地,养精蓄锐,再图后续。
或许是处境相似,又或许是都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兄弟三人竟不约而同地准备向父皇朱元璋请辞离京。
三人在午门前不期而遇,一时间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最终还是朱棣率先打破沉默:“二哥,三哥,你们也是来向父皇请辞,准备返回封地的吗?”
朱樉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
“不走还能留在这里受人欺辱不成?”
朱棡也眼神黯淡,淡淡地说道:“早点离开,免得在这里碍眼,惹人记恨。”
朱棣原本郁结的心情,在看到两位哥哥这般颓丧的模样后,竟莫名舒缓了许多。
果然,坏心情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转移到别人身上。
但他并未将这份轻松表现出来,只是颔首附和道:
“二哥三哥说得极是。多留无益,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
朱棡闻言,斜睨了朱棣一眼,忽然嘿嘿一笑:“老四,这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滋味如何?”
朱樉也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倒是说说,你发的什么疯?原本你与前吴王,如今的皇太孙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翻脸了,还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阻止他成为储君?这下可好,不仅没能阻止,反而彻底把人得罪了。依本王看,如今皇太孙最记恨的,除了献王那一帮人,便是你老四了。”
朱棡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心情也因朱棣的窘境而好了不少。
朱棣的脸色瞬间又垮了下来,刚刚转移出去的坏心情,瞬间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他轻轻叹息一声,不愿再纠缠这个话题,摆了摆手:“我先行一步,二哥三哥随后便来吧。”
说罢,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一旁等候的太监,大步流星地走进午门,径直朝着武英殿而去。
朱棡与朱樉对视一眼,各自轻笑一声,心中的郁结消散了大半,也不再多言,纷纷下马,跟随着走进了午门。
……
“你们要请辞返回封地了?”
武英殿内,朱元璋听明三个儿子的来意后,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庞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诧异,但很快便化为了然。
朱棣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低沉而恭敬:
“如今国本已定,父皇也已逐渐从大哥离世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朝廷内外安稳祥和,儿臣也能放心离去了。儿臣离开北平已有近一年之久,封地内积压了不少政务亟待处理。因此,儿臣特来向父皇请辞,恳请父皇允准儿臣返回北平。”
“儿臣亦是如此,恳请父皇允准!”朱棡与朱樉异口同声地说道。
随后,兄弟三人默契地一同跪下,等候朱元璋的旨意。
朱元璋放下手中的奏折,起身绕过御案,走到三个儿子面前,低头凝视着他们,眼神深邃难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们这是在怨咱,没有从你们之中选择储君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般在三人心中炸响,他们连忙连连摇头,齐声说道:“儿臣不敢!”
“是不敢,而非没有,说到底,还是心存怨恨啊。”朱元璋眯起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兄弟三人顿时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朱元璋看着他们无言以对的模样,忽然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罢了,都起来吧。”
三位亲王对视一眼,面面相觑,随即依言缓缓起身。
朱元璋走到朱樉身前,伸出那双布满皱纹的苍老手掌,轻轻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语气温和了许多:“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你们应当能够理解。咱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于你们而言,或许这不公平,但于朝廷,于大明江山而言,这却是最优的选择。”
朱樉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心中既有几分胆战心惊,又有几分受宠若惊,只能不停地点头,附和着父皇的话语。
朱棡与朱棣亦是如此,恭恭敬敬地聆听着。
朱元璋为朱樉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又走到朱棡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尤其是你,老三。你从小就聪慧机敏,善于谋划决断,想来应该能明白咱的一片苦心。”
朱棡不能理解,但此刻也只能躬身说道:“儿臣明白。父皇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是最正确的抉择。儿臣们若是心存不满,便是不孝之举。”
朱元璋轻轻“嗯”了一声,随即走到朱棣面前,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开口:“老四,你受苦了。”
“啊?”朱棣一愣,随即心中百感交集,复杂难言。
他明白了父皇的言外之意,只是这份理解,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
朱元璋也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按了几下,随即转身回到御案后,摆了摆手:“咱准了,你们回去准备吧。”
兄弟三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阵空落落的,但还是恭敬地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武英殿。
朱元璋望着三个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也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眼神中带着几分空洞。
这一次分别,此生还能再有相见之日吗?
自己的时日已然无多,而这几个儿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封地,肩负重任,若无重大变故,定然不会轻易回京,恐怕此生再难相见了。
每每想到此处,那颗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心,也难免被刺痛。
满是沟壑的眼角,悄然划过几滴浑浊的泪水。
谁说帝王无情?只不过帝王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也不得不隐藏罢了。
毕竟,帝王也是人,也是一位父亲。
稍顷,朱元璋深深叹息一声,迅速收敛好情绪,重新将目光投向案头的奏折。
趁着还有时间,他必须再多为大明做些什么,将来才能将一个富强繁荣的大明,完好无损地交到朱允熥手中。
趁着还有时间,他要将所有能解决的隐患尽数清除,不留半点祸患给孙儿。
朱元璋的心,渐渐变得冰冷而坚硬,仿佛化身成了一台只为处理政务而运转的人形机器。
……
与此同时,刚刚被册封为皇太孙的朱允熥,并没有去参加那些庆祝的宴会,而是依旧来到文华殿,潜心学习理政之道。
当从大太监刘和那里得知三位亲王请辞返回封地的消息时,朱允熥手中的毛笔不由顿了一下。
他沉吟片刻,放下毛笔,起身吩咐身旁的内侍:
“去准备几份厚礼,孤要亲自去送别三位叔叔。”
“是!”内侍光羽躬身领命,恭敬地退了下去。
……
东宫之内,吕氏正与朱允炆一同用膳,气氛异常和谐融洽,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剑拔弩张。
朱允炆起初还有些不太适应,但很快便意识到,自己一直渴望的,不正是这样平静和睦的生活吗?
吕氏似乎也彻底想通了,不再强行逼迫朱允炆做些什么,重新变回了那个温良贤淑的太子妃。
可就在这时,内侍匆匆进来禀报了三位亲王即将离京返回封地的消息。
吕氏手中的筷子猛地一顿,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看向有些发愣的朱允炆,缓缓说道:“允炆,你也该离开了。”
朱允炆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母亲,久久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