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妈笑得浑身发颤，老棉袄盘扣蹭在炕席上咔咔作响。
几粒黄豆种子从她兜里滚出来——那是今天下午跟邻居家借的，准备等天气再暖和一些了套种在离家最近的水浇地里。
梁福圭的烟锅在炉盘子上磕出火星子，正巧落在自己补了三次的解放鞋胶底旁，燎出一股子焦糊味。
“你个老倔驴！”六妈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手指头戳向老伴膝盖补丁，“上回当着杨会计的面说我腌的酸菜泛白沫，昨儿个又在大嫂跟前数落我种麦子种斜的糗事！
今晚上又当着侄儿和侄媳妇的面说我不能生养，我呀，这辈子算是把你看的透透的了。”
她脖颈青筋凸起，声音却打着旋儿往窗纸破洞外飘，生怕院墙外面路过的村民听不见自己老两口在拌嘴。
赵秀芬往炉膛里添了把玉米芯，火光忽地窜高，照见六爸吊在烟锅杆子上的油腻腻的旱烟袋子。
好像村里只要是上了年纪的老汉都有这样一个。
梁金涛盯着火苗，突然想起前些天种地的时候，因为自己没计划好化肥买少了，六爸知道后扛着自己家的最后多半袋化肥一股脑丢给他的情形，喉头一阵发紧。
“以后当着侄儿和侄媳妇的面，你好歹给我留点颜面，行不行？
好不容易看着金涛给秀芬洗脚的场面，心里正感动着呢，我就想着提醒你一下，你就一盆冷水把我的热情给浇灭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辈子就欠你梁福圭这点账，到死都还不上，你还时不时的翻出来埋汰我。”
六妈说着，还白了六爸一眼，那眼神里既有埋怨，又带着几分亲昵。
在六**“数落”声就要落下的时候。
梁金涛和赵秀芬两口子对视一眼，瞬间就明白过来了。
感情刚才六爸说的那句直戳六妈心窝子的狠话，不过是他们老夫老妻之间斗嘴的寻常事儿。
在这峡口村，谁不知道六爸六妈这对老夫妻，平日里就爱拌拌嘴，斗斗气，那狠话啊，就跟家常便饭似的，谁也没往心里去。
可梁金涛和赵秀芬想明白了这一点，心情非但没有变得轻松起来，反而又沉重了几分。
他们心里明白，但凡要是六爸和六妈有个一儿半女，这日子也不至于过得这般冷清。
老来无子，只能靠斗嘴来解解闷儿，这其中的心酸和无奈，又有谁能真正体会呢？
不过，心思归心思，当着二老的面，他们可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于是，梁金涛和赵秀芬也赶忙陪笑起来，那笑容里却藏着几分苦涩。
说起六妈不能生育这事儿，峡口村里可是说什么的人都有。
那些闲言碎语，就像风一样，在村子里四处飘荡。
有的说六妈年轻的时候肯定做了什么亏心事，才落得个不能生育的下场；有的说六妈是身体有毛病，天生就生不了孩子。
这些话，就像一根根刺，扎在六**心上。
如果这事儿放在后世，那都不是事儿。
医疗技术那么发达，甭管能生不能生，只要钱到位，准会有自己的儿女。
试管婴儿、**这些技术，都能让那些渴望孩子的人实现愿望。
可现如今是九零年代，又是在落后的峡口村，六妈只能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一直以来，六妈都觉得没生养是她这辈子的遗憾。
她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眼里满是羡慕，心里也常常暗暗叹气。
笑了几声后，梁金涛察觉到了六**尴尬。他赶忙收住了笑，心里寻思着得找个话题把这尴尬的气氛给岔开。
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突然眼睛一亮，说道：“六爸，我这有一瓶邱股长送的药酒，您拿回去喝吧。
这药酒可好了，听说能强身健体呢。”
说着，梁金涛起身从碗柜里拿出那瓶枸杞苁蓉酒来。
那酒瓶在灯光下泛着光，仿佛带着一股神秘的诱惑。
他说着话把酒递到六爸梁福圭手上。
这酒肯定是好酒，可就赵秀芬现如今的身体状况，肚子里有四个多月的崽儿，自己还是不喝为妙。
要不然血气方刚的，喝上多难受啊。
六爸丝毫没有客气，他接过药酒，也不管看懂看不懂包装，半眯着眼睛仔细瞅着。
那模样，就像在端详从地主老财家找到的宝贝。
他粗糙的指节摩挲着瓶身，一会儿看看酒瓶上的字，一会儿又闻闻酒瓶口散发出来的香气，嘴里还嘟囔着：“枸杞、肉......
这酒看着挺不错的，邱股长送的，肯定差不了。”
"嗬！老东西还认得几个大字呢？"六妈揶揄着，顺手把滑落的毛线帽往老伴光脑门上按，"那年扫盲班谁抱着算盘打瞌睡来着？"
她指甲缝里还沾着晚上烙馍馍留下的黑面印迹，袖口磨出的毛边随动作轻颤。
窗棂纸噗噗作响，北风卷着从远处飘来的驴粪味儿钻进屋里。
六妈看了一眼低头端详药酒的老伴，稍稍想了一下。
她觉得既然拿了梁金涛的好处，他们老两口作为长辈，总得表示一下谢意。
她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问问梁金涛有没有什么困难的时候，赵秀芬却先开口了。
就看她一脸难为情地看着梁福圭说道：“六爸，跟您和我六妈，我跟涛子也不藏着掖着，想到啥就说啥。
如果你们手头上宽裕的话，能不能给我们借点钱，等涛子明后天把收来的那些废品卖掉就给你们还上。”
赵秀芬说着，脸都红了，她觉得跟长辈借钱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梁金涛没想到媳妇会突然张嘴跟六爸六妈借钱，他急忙说道：“媳妇，明天一早我就去交废品了，最迟中午就能赶回来，到时候咱不就有钱了嘛。
所以说，我觉得咱还没到跟六爸六妈张嘴借钱的时候，不能让二老操心。”
赵秀芬抿了抿嘴，小声解释道：“我知道。
可是你想没想过，现如今咱们就剩一块多钱了，明早上要是有人过来卖废品我拿不出钱，岂不是让人家空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