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后天你赶中午前到村部,旧报纸旧书够你拉一车子了。”
干部模样的人不等梁金涛说完,丢下一句话,骑车去了四十八军户村村部。
今天是腊月二十五。
大后天就是腊月二十八。
干部们要搞单位的卫生,准备放假过大年了。
“11点半前准到!”
梁金涛急忙扯着嗓子冲很快远去的背影喊道。
这时。
踩着溜滑的井沿吊水的老刘,朝已经骑进村部的背影瞅了一眼。
把吊上来的多半桶水倒进挑来的空桶子里。
一边卷着旱烟棒子,一边慢慢悠悠走了过来:
“梁家老四,我屋里有个烂铁锅呢,啥时候你来一趟。”
对这位比自己父亲小几岁,且又是一个队的长者。
梁金涛自然笑脸相迎。
一边递出一根金城烟,一边笑说道:“刘家表叔,明天中午吧,等我从北川湾乡收购站回来了。”
“啥时候都行呢!赶在年前最好么。多少能给娃娃们换几个零嘴儿。”
刘老汉也没问梁金涛废铁什么价,接过他双手递过来的纸烟,转身回去继续吊水了。
梁金涛见用长条石堆砌成的井沿全都是冰溜子,急忙跟过去帮着给吊满了水。
“干啥都不容易,一步一步来。”
刘老汉弯腰挑起两桶水,晃晃悠悠地走了。
竹子做成的扁担,两头窄,中间稍宽,形状似一张巨大的弓。
两头分别固定着小拇指粗的铁勾环。
早已泛出温润光泽的扁担,与老人满是老茧的手默契贴合。
挂在扁担两头的水桶,里面的井水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那缓慢,渐行渐远的背影,承载着往昔的沧桑,却又透出一种对生活质朴的坚持。
目送老刘走远。
梁金涛转身欲走,猛地刹住车。
井绳勒痕里突然闪过银光。
拴辘轳的铁链竟掺着不锈钢!
他解下棉鞋带量尺寸,盘算着至少能拆出八斤左右的好钢
出了温家巷子右拐。
离家就不远了。
“我妈让我问问,学生作业本收吗?”
左手边倒数第二家突然跑出来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
手里捏着糖衣没有全部取掉的洋糖,应该是害怕弄脏手。
“收呢。一斤八分钱。”
梁金涛停下脚步,笑眯眯地说道。
“那你等着。”
丫头转身飞快地跑进院子:
“妈,妈,一斤八分钱。”
不一会儿。
丫头抱出来十来本泛黄的练习簿。
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批林批孔”的毛笔字洇了墨迹。
过了秤。
梁金涛把所剩无几的启动资金全部放到丫头的小手里。
这下子,彻底变成了穷光蛋!
一共是二毛五分钱。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一同送出的。
还有一张三斤的粮票。
这是夹在其中一本作业簿里面的。
前世他为了喝酒玩赌,偷拿过教书匠三哥梁金来家的五斤粮票,害得赵秀芬差点给三嫂子跪下。
他真有点佩服金家园子的杨寡妇。
不多不少,就给自己留了一块四毛钱。
梁金涛彻底变成穷光蛋了。
路过灯山楼跟前的白老汉家。
背着手正准备回家吃饭的老爷子听到从灯山楼顶门洞里传来的动静,回头见是梁金涛。
回家的脚步顿了一下。
深深地看了一眼架子车上层摞层的废品。
慢悠悠地问道:“小梁,明儿还继续不?”
梁金涛抹了把汗,笑得露出白牙:“肯定么!表叔爷。您抽烟!”
车上的废品在夕阳下闪着微光,最上头那口铜锅的包浆被照得泛红,像是抹了层淡淡的胭脂。
白家老爷子瞅了一眼双手递过来的纸烟,笑了笑说道:“抽起来没意思。
还是我这个过瘾!”
梁金涛瞄了一眼白家老爷子拿在手里的铜烟锅,笑着承认。
但还是把纸烟稳稳地夹在了老人家的耳朵上。
“赶紧回去吃饭。”
白老爷子摆摆手,叮嘱一句,朝屋里走了。
夕阳把梁福海家门前的老槐树影子拉得老长。
梁金涛弓着腰,将满载废品的架子车停在父亲门房前的磨盘边上。
车轴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吱呀——”
掉了漆的木板门被推开,梁福海端着旱烟杆走出来。
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老汉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从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照在废品堆上。
他眯起眼睛扫了扫架子车,目光在那口铜锅上停留了片刻,喉结动了动。
“爸。”
梁金涛抹了把额头的汗,冻僵的手指在棉裤上蹭了蹭。
梁福海没应声,用烟杆拨了拨车上的废报纸。
最上面那张《甘省日报》的日期还新鲜,头条印“深化农村改革”的粗黑体标题。
老汉的指甲在报纸边缘刮了刮,估摸出这车货少说也有三百斤重。
正够得上尕儿子磨破的棉袄肩头那圈补丁。
“驴车都装不下你这些破烂。”
哈气在老汉的胡茬上结出白霜。
他手指擦过铜锅边缘的绿锈,突然想起昨天大媳妇说供销社暖壶脱销——这铜锅改改不就是现成的暖壶壳?
“老大!”
梁福海突然朝院里吼了一嗓子,声音震得屋檐下的冰溜子簌簌往下掉渣。
他弯腰去搬那捆铜线时,露出后腰上巴掌大的补丁。
那是上个月梁金涛偷家里粮票,老汉追打时被篱笆刮破的。
梁河涛趿拉着棉鞋跑出来,端着冒热气的面汤出来:
“爸,说让你到屋里吃,你偏不去......”
面汤上漂的油花让梁金涛喉头一紧。
嫂子定是舀了过年存的荤油。
这碗自然是给老父亲的。
看见满车的废品,这个憨厚的庄稼汉愣住了,差点把一碗面汤洒在地上。
“老四......你这是......”
梁河涛的厚嘴唇哆嗦着。
大概十天前,弟弟还在赌桌上把他家过年的白面都输光了。
梁金涛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耳朵:“哥,车我得使唤几天。”
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夕阳里散开,睫毛上结的霜花化成了细小的水珠。
梁河涛突然伸手去抬车把:“进屋吃饭!你嫂子蒸了菜团子......”
粗糙的手指碰到弟弟的手背,被那上面的冻疮硌得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