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城府 第19章 泉眼龙宫

冰冷湍急的地下河水裹挟着劫后余生的五人,在绝对的黑暗中冲向未知。齐永丰只觉得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手撕扯着他的身体,巨大的水压挤压着耳膜,肺腑间的空气早已耗尽,只剩下火烧火燎的窒息感和濒死的绝望。意识在冰冷的冲刷下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股强大的、方向混乱的暗流猛地将他卷起,狠狠拍在坚硬湿滑的岩石上!剧痛让他瞬间清醒,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四肢胡乱抓挠,竟在黑暗中抱住了一块凸起的礁石!

“咳咳咳…噗!”他挣扎着将头探出水面,贪婪地、撕心裂肺地吸入一口带着浓重铁锈、硫磺和古老尘埃气息的冰冷空气。剧烈的咳嗽让整个胸腔都像要炸开。幽绿色的、极其微弱的荧光苔藓,如同鬼火般点缀在巨大的黑色岩壁上,勉强映照出眼前令人心悸的景象。

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地下河湾。汹涌的暗河在这里被几块如同远古巨兽遗骸般的黑色礁石阻挡,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他们被冲上了漩涡边缘一处狭窄的、由无数碎裂黑石堆积而成的浅滩。冰冷的河水只到膝盖。

“静儿!雷大叔!孟二叔!”齐永丰嘶哑地喊着,声音被水声吞没大半。

“永…永丰!”不远处传来严静带着哭腔的回应。她半个身子趴在湿漉漉的乱石上,正死死拖住昏迷的孟老二,试图将他拽离冰冷的河水。孟老二胸口的毒刃在幽光下泛着不祥的幽蓝,脸色青灰,如同石雕。

“哗啦!”水花猛烈溅起,雷震山魁梧的身影如同受伤的海兽般从齐永丰身边站起。他剧烈地喘息着,破风箱般的声音在巨大的水声中依然清晰,浑身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外翻发白,鲜血混着水流淌下。他身后,仅存的两名沙影卫战士也挣扎着爬上岸,其中一个胸口赫然插着半截在水下搏斗时折断的箭杆,每一次呼吸都带出血沫。

“清点!”雷震山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他布满血污油彩的脸在幽绿荧光下显得格外狰狞,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这片绝地。巨大的漩涡轰鸣震耳欲聋,四周是高耸入黑暗的嶙峋岩壁,上方垂下无数倒悬的钟乳石,如同巨兽的獠牙,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石上,如同敲响的丧钟。空气湿冷刺骨,弥漫着硫磺、铁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的腐朽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唯一的“生路”,似乎只有顺着浅滩向上延伸的、隐没在浓稠黑暗中的狭窄石隙。

“就…就我们了…”胸口插着断箭的沙影卫战士咳出一口黑血,声音微弱如蚊蚋。

“老蝎子…柱子…兄弟们…”雷震山望向身后那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那里是月牙泉绿洲陷落的方向,是严酋长燃尽生命的地方。他虬结的肌肉在幽光下绷紧、颤抖,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恨意如同两条毒蛇,死死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黑石上,碎石飞溅!

“玉蝎子…‘沙狐’…血债…必以血偿!”雷震山的低吼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在地下河湾中沉闷地回荡,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仇恨。

“雷…雷大叔…孟二叔他…他不行了!”严静带着哭腔,她手臂上的伤口在冷水的浸泡下皮肉外翻,剧痛钻心,但她此刻全然不顾,只是绝望地看着孟老二越来越微弱的气息。

雷震山大步走到孟老二身边蹲下,布满老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避开毒刃,探向孟老二的颈侧。脉搏微弱得几乎消失,冰冷得如同脚下的岩石。

“毒已入髓…神仙难救…”雷震山的声音沉重如铁,他猛地抬头看向齐永丰,眼中是最后一丝希冀的火焰,“小子!钥匙!严老哥给你的钥匙!”

齐永丰浑身一激灵,这才想起怀中那个冰冷沉重的紫檀木盒!他慌忙掏出,木盒浸透了水,沉甸甸的。他颤抖着掀开盒盖——那柄造型奇异的“龙宫钥”静静地躺在湿透的黄绸上。古铜色的匙身温润,尖端三片弯月般的弧形铜片在幽绿的荧光下,流转着神秘而冰冷的微光。

雷震山死死盯着钥匙,眼神复杂无比。这是严酋长用命换来的希望,也是压在他们肩上最后的、沉重的担子。“严老哥…给我们指了条活路。这‘龙宫’,是齐家先祖最后的庇护所,传说有活路通往外界的绿洲…但里面,也是步步杀机!我们必须找到入口!这是唯一的生路!”

他猛地站起身,如同受伤但依旧凶悍的头狼,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黑暗的浅滩和上方那狭窄的石隙。“此地不能久留!玉蝎子的狗崽子,不会轻易放弃!‘沙狐’那毒蛇,也一定在暗处盯着!走!跟我来!”他选择沿着浅滩,向上游石隙的方向探索。

浅滩狭窄湿滑,布满尖锐的碎石和滑腻的青苔。齐永丰和严静合力抬起孟老二冰冷沉重的身体,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脚下打滑。两名沙影卫战士互相搀扶着跟在后面,重伤的那个几乎是被同伴半拖半抱,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吞噬着微弱的荧光,只有脚下不足一尺的范围勉强可见。巨大的钟乳石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水滴声、喘息声、伤者的**声,混合着远处漩涡的咆哮,构成一曲绝望的安魂曲。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漫上每个人的心头。

齐永丰抬着孟老二的肩膀,冰冷的河水早已浸透裤腿,寒气刺骨。疲惫、悲痛、对前路的茫然,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对“沙狐”如芒在背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压垮。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锁定了那个一直沉默地跟在队伍最后方、负责断后警戒的佝偻身影——看守仓库的“哑叔”。

哑叔依旧穿着那身湿透的灰布旧衣,低着头,脚步蹒跚,仿佛耗尽了力气。但就在他侧身避让一块尖锐凸起的礁石时,微弱的光线掠过他的左耳廓。

齐永丰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

一个极其清晰的、三角形的豁口!赫然烙印在哑叔的左耳上!与孟老二弥留之际,用尽生命嘶吼出的“左耳缺角”特征,严丝合缝!

孟二叔的警告、祠堂后井的投毒、石屋内淬毒的**、水洼边遗落的“鸩羽散”…所有的线索瞬间在齐永丰脑海中炸开,串联成一条冰冷致命的毒蛇!

“沙狐”!

他就是“沙狐”!

巨大的震惊和如同岩浆般喷发的愤怒瞬间冲垮了齐永丰的理智!他几乎要脱口嘶吼出来!但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严静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体的骤然僵硬,疑惑地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熄了齐永丰即将爆发的怒火!

不能喊!

雷大叔重伤濒危!孟二叔只剩一口气!队伍疲惫不堪,如同惊弓之鸟!此刻撕破脸皮,“沙狐”狗急跳墙,暴起发难,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他必须忍耐!必须等待一个绝杀的机会!

齐永丰强行扭开头,装作被脚下碎石绊了一下,身体踉跄,掩饰住瞬间的僵硬和眼中几乎喷薄而出的杀意。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握着孟老二肩膀的手,因为极度的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他将所有的愤怒和仇恨,都压进了这冰冷的忍耐之中。

* * *

队伍在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沿着崎岖湿滑的浅滩向上游艰难跋涉了不知多久。前方狭窄的石隙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相对宽阔的穹顶岩洞。洞顶更高,一道不算大的地下瀑布从岩缝中冲出,哗啦啦地注入下方一个幽深的水潭。水潭边,是大片相对干燥、铺满细碎沙砾的平地,旁边甚至还有几块相对平整、可供休憩的巨石。这无疑是绝佳的喘息之地。

“停下!休整!”雷震山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虚弱。他靠在一块巨石上,检查着身上几处最深的伤口,倒**冷气。两名沙影卫战士几乎是瘫倒在沙地上,重伤的那个胸膛起伏微弱,眼神已经开始涣散。齐永丰和严静小心翼翼地将孟老二放在干燥的沙砾地上,他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我…我去…弄点…干净的水…”哑叔(沙狐)低着头,声音嘶哑含糊,带着一种刻意的、气若游丝的虚弱。他不等任何人回应,便佝偻着身体,脚步虚浮地朝着水潭边缘,那道小瀑布下方水流最集中、形成的一汪看起来较为清澈的积水洼走去。

齐永丰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水!他要去水边!故技重施!孟二叔临终那“绿洲危”的嘶喊和投毒未遂的油纸包,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疯狂回响!

机会!也是最后的危机!

齐永丰猛地站起身,装作活动麻木僵硬的四肢,不动声色地朝着哑叔的方向挪动了几步。他全身的肌肉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目光如同淬毒的**,死死锁定哑叔那只缓缓伸向怀中的手!

就在哑叔的手即将触碰到怀中那个致命的油纸包时!

“动手!”齐永丰发出一声炸雷般的、积蓄了所有愤怒与恐惧的咆哮!他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喷发,用尽全身的力量和速度,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哑叔猛扑过去!手中的柴刀不再是简陋的武器,而是承载了家园血仇、亲人血泪的复仇之刃,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撕裂潮湿的空气,狠狠劈向哑叔的后颈!

这一下暴起发难,快如闪电,狠如雷霆!

哑叔(沙狐)佝偻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凶光,那伪装出的虚弱老态瞬间被一种猎豹般的凶悍和敏捷所取代!他竟在刀锋及体的刹那,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向侧面硬生生一拧!

“嗤啦——!”

柴刀带着撕裂皮肉的闷响,狠狠劈在哑叔的肩膀上!破碎的布片和温热的鲜血飞溅开来!但也仅仅是划开了皮肉,未能斩断筋骨!哑叔枯瘦的手如同毒蛇吐信,闪电般从怀中抽出——不是油纸包,而是一柄刃口闪烁着幽蓝寒光的淬毒**!反手就朝着齐永丰毫无防备的肋下狠辣刺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幽蓝的残影!

“永丰小心!”严静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来!

“叛徒受死!”雷震山也怒吼着抓起狼牙棒,但他重伤在身,距离稍远,动作终究慢了半拍!

眼看那淬毒的**就要刺入齐永丰的肋下!

“砰!”

一块拳头大小、棱角锋利的黑色岩石,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如同炮弹般精准地砸在哑叔持匕的手腕上!

是那个濒死的沙影卫战士!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和意志,掷出了这致命的一击!

“呃啊!”哑叔手腕传来骨头碎裂的脆响,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淬毒**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坚硬的岩石上!

这千钧一发的阻隔,救了齐永丰一命!他趁机就势一滚,冰冷的沙砾**皮肤,险险避开了那致命的毒刃!严静也扑到近前,手中断裂的木矛矛尖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刺向哑叔支撑身体的小腿!

“狗贼!纳命来!”雷震山终于赶到,巨大的狼牙棒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和滔天的怒火,如同崩塌的山岳,朝着哑叔的天灵盖当头砸下!势要将这叛徒砸成肉泥!

哑叔(沙狐)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真正的惊惧!雷震山这含怒一击,力量足以开山裂石!他不敢硬接,也失去了武器!身体如同受惊的壁虎,猛地向后弹射,同时扬手洒出一片腥臭扑鼻的黄色粉末——致命的毒石灰粉!

“闭气!”雷震山厉声咆哮,挥动狼牙棒带起劲风格挡!

趁着黄色毒粉弥漫、视线受阻的瞬间,“沙狐”怨毒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和近在咫尺的积水洼,不再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撞开旁边试图拦截的另一名沙影卫战士(将其撞得口吐鲜血),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鬼魅般朝着岩洞深处、那片最浓最深的黑暗阴影中亡命逃窜!他对地形的判断精准得可怕,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嶙峋狰狞的钟乳石群之后!

“追!”雷震山怒发冲冠,就要不顾伤势追击。

“雷大叔!别追!”齐永丰捂着被刀锋划破、火辣辣疼痛的手臂,急声嘶喊,“小心埋伏!孟二叔…孟二叔不行了!”

雷震山猛地刹住脚步,血红的双眼看向孟老二的方向。只见孟老二的身体突然剧烈地、不自然地抽搐起来,口中猛地涌出大量粘稠的黑血!原本就微弱的气息,此刻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该死!”雷震山恨恨地一跺脚,脚下的岩石都仿佛震动了一下。他放弃了追击,魁梧的身躯带着沉重的伤痛,快步走到孟老二身边蹲下。看着那迅速蔓延的青黑脸色和胸口那柄催命的毒刃,这位铁打的汉子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齐永丰则强忍着手臂的疼痛,扑到“沙狐”刚才意图投毒的水洼边。他屏住呼吸,目光如炬,在岩石缝隙中仔细搜寻。果然,在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岩石凹槽里,他找到了那个被匆忙遗落、尚未完全倾倒入水的油纸包!里面是闪烁着诡异磷光的“鸩羽散”毒粉!

“毒粉!他果然要投毒!”齐永丰举起那致命的油纸包,声音充满了后怕和无法抑制的愤怒,在岩洞中回荡。

“咳…嗬…沙…沙狐…”就在这时,孟老二在剧烈的抽搐和涌出的黑血中,竟奇迹般地再次睁开了眼睛!那浑浊的眼珠里,燃烧着回光返照般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扫过围在身边的众人,最后死死定格在“沙狐”消失的那片黑暗方向,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却无比清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诅咒:

“…左…左耳…缺…角…背…背后…蝎…蝎尾…刺…青…”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耗尽了他生命最后的烛火。话音未落,他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最后一丝气息彻底断绝。那只曾紧握刀剑、在黄沙与黑暗中守护了绿洲二十年的枯瘦手掌,颓然垂落在冰冷的沙砾地上,再无生机。

“孟二叔——!”严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令人肝肠寸断的哭喊,扑倒在孟老二的遗体旁。

“二哥!”雷震山虎目瞬间赤红,巨大的悲痛让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伸出蒲扇般、沾满血污的大手,覆盖在孟老二那双不肯瞑目、仿佛依旧燃烧着无尽愤恨与不甘的眼睛上,沉重而缓慢地替他合上了眼帘。石洞内,只剩下水潭瀑布的哗啦声、漩涡遥远的咆哮声,以及严静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声。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淹没了每一个人。家园化为焦土,至亲接连陨落,致命的毒蛇遁入黑暗,前路如同这无边的地底深渊,渺茫而凶险。

齐永丰紧握着那个致命的油纸包和染血的柴刀,站在孟老二冰冷的遗体旁,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死死刺向“沙狐”消失的黑暗深处。孟二叔临终那清晰无比的指认——“左耳缺角,背后蝎尾刺青”——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血与火的仇恨,狠狠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不再是恐惧,不再是茫然,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在他体内轰然觉醒!他握刀的手,不再颤抖,稳定得如同磐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沙砾在他脚下无声汇聚,又悄然散开,仿佛回应着某种无声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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