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389章 边患暗流,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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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开原城被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雪包裹。

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空中倾泻而下,落在残破的城墙上、结冰的护城河上,也落在街巷中刚修好的屋舍屋顶,不过十日光景,道路上堆积的积雪已达半人多高。

每日天不亮,便有民夫与士兵组成的清雪队,扛着铁铲、推着雪车,在官道上奋力清理积雪。

若不及时疏通,粮草转运、军情传递都将陷入停滞,这座刚收复的城池,便会在寒冬中彻底与外界隔绝。

“今年的雪,比往年大了何止一倍。”

熊廷弼站在经略府的廊下,望着漫天飞雪,眉头紧锁。

他想起数月前辽东的大雨,那场雨连下半月,辽河水位暴涨,差点冲垮了抚顺的堤坝。

而山西、陕西、山东却传来“数月无雨,田地干裂”的奏报。

一边是洪涝隐患,一边是干旱灾情,这般极端的天气,与陛下在密信中提及的“小冰河期”天灾,竟完全吻合。

“天灾无情,若人治再跟不上,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怕是要揭竿而起了。”

熊廷弼低声自语,心中愈发坚定了“就地屯田、稳定民生”的想法。

开原刚收复时,城中百姓十不存一,如今虽有流民陆续返回,却多是缺衣少食,若不能在寒冬中给他们一条生路,即便赶走了建奴,也难守住这座城池。

就在他思索之际,经略府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熊廷弼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城外的临时市集上,数十名明军士兵正牵着牛羊,与行商们讨价还价。

“这头牛,最少也得值五两银子!你给四两,这不是欺负人吗?”

一个年轻士兵涨红了脸,死死拽着牛绳,不肯松手。

他身边的行商则笑着摆手:

“小兄弟,不是我压价,现在满城都是卖牛羊的,你这牛虽肥,却也卖不上五两。

这样,我再加二百文,四两二,你要是同意,咱们现在就交割。”

士兵犹豫了片刻,回头看了看身边同样牵着牛羊的同伴,最终咬了咬牙:

“行!四两二就四两二,不过你得给现银,可不能打白条!”

这般讨价还价的场景,在临时市集上随处可见。

这些牛羊,并非士兵们私藏的战利品,而是熊廷弼特意赏赐下来的。

红河谷、铁岭、开原三战,将士们立下大功,可朝廷的赏银因转运困难,迟迟未能送到辽东。

为了稳住军心,熊廷弼便决定“以物代赏”,将缴获的建奴牛羊、牲畜,按照军功名册,分发给将士们,折算成赏银的一部分。

“将士们流血流汗,总不能让他们寒了心。”

熊廷弼心中想道。

“朝廷的赏银早晚能到,但眼下寒冬腊月,给他们些实在的东西,比空等承诺强。”

他还特意给了将士们选择:

若不愿要牛羊,可登记在册,等朝廷赏银到后,足额发放。

若愿意要牛羊,也可选择“半银半物”。

一半赏银折算成牛羊,另一半等朝廷拨款。

最终,大部分士兵都选择了后者。

经历过粮饷拖欠的苦,他们更相信“拿到手上的才是真的”。

谁也不知道朝廷的赏银要等多久,而一头牛、几只羊,既能当下宰了吃肉,补充营养,也能卖给行商,换些现银,给远在家乡的亲人寄去。

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数万名士兵同时出售牛羊,市场上供过于求,牛羊价格一路下跌。

刚开始,一头壮牛能卖五两银子,没过三日,便跌到了四两,甚至有行商趁机压价,想把价格压到三两五。

士兵们虽不满,却也别无选择。

寒冬里牛羊不好养活,他们也没有养牛羊的经验,若不卖出去,冻死了便价值大打折扣。

得知此事后,熊廷弼立刻下令干预。

他先是规定了牛羊的“底线价”:

壮牛不得低于四两五,肥牛不得低于四两,羊不得低于五钱,若有行商敢低于此价收购,一律以“囤积居奇”论处,没收全部货物。

随后,他又传信给京城的皇商,让他们抽调人手,带着现银赶来开原,着重收购将士们手中的牛羊。

皇商背靠朝廷,资金雄厚,不仅能按照底线价收购,还能当场支付现银,极大地缓解了士兵们的困境。

同时,这也是熊廷弼在为皇帝分忧。

毕竟

此番大胜,赏钱也是个天文数字。

能为陛下省点钱财,就省一点罢。

而皇商就是陛下的人,所赚的钱财是直接进入内帑的。

熊廷弼说是不懂官场,但人情世故却是明白的。

直接用钱财‘贿赂’皇帝。

并且,熊廷弼提前发赏的举动,不仅没有失了军心,反而让士卒们都对其感恩戴德、

“多谢经略公!若不是您定了规矩,我们这些牛羊,怕是要被行商坑惨了!”

一个刚卖完牛的老兵,拿着沉甸甸的银子,专程跑到经略府外道谢,脸上满是感激。

熊廷弼站在廊下,对着老兵摆了摆手,语气温和:

“这是你们应得的。好好拿着银子,若是想家,便给家里寄去些;若是不想寄,也别乱花,寒冬里,多买些棉衣、粮食,保重身子才是要紧事。”

老兵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融入了市集的人群中。

熊廷弼望着他的背影,又看向漫天飞雪,心中稍稍安定。

稳定军心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组织百姓开垦荒地、修缮屋舍,还要应对建奴可能的反扑、蒙古部落的异动,还要在这“小冰河期”的天灾下,为开原的军民,为辽东的安稳,拼出一条生路。

市集的喧闹声还隐约飘进经略府,廊下的积雪刚被扫开一道小径,一名身着铠甲的亲兵便踩着雪水快步跑来,神色急切地在熊廷弼面前单膝跪地:

“启禀经略公,城外哨卡来报,建奴派了一名使者,自称是奉皇太极之命,前来求见您!”

“建奴使者?”

熊廷弼握着廊柱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没过脚踝的积雪,又想起十多日前哨探传回的消息。

皇太极刚在赫图阿拉继汗位,正忙着整顿内部,按常理来说,此时的建奴应是忙于稳定人心,而非主动派使者来开原。

“这皇太极刚称汗,便迫不及待派使者来,难道是想下战书,要与我大明决一死战?”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副将马世龙大步走来,脸上满是不屑:

“经略公多虑了!那努尔哈赤当年喊着‘七大恨’起兵,如今皇太极父兄皆丧,连他的婆娘都成了陛下的人。

依末将看,他怕是要凑个‘九大恨’来壮胆!

不过就算他真敢下战书,又能如何?

咱们连克抚顺、铁岭、开原,将士们士气正盛,他若敢来,正好再斩他一员大将!”

“马参军说得对!”

参将何纲也凑了过来,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真来下战书!如今我大明兵强马壮,赫图阿拉不过是座孤城,他皇太极守不守得住都难说,哪还有底气来挑衅?

依末将看,这使者来,多半是没安好心,想耍些拖延的伎俩。”

奉集堡总兵李秉承眼神闪烁,却是说道:

“我倒觉得,这贼酋是顶不住了!建奴经此大败,精锐尽失,粮草匮乏,怕是连过冬的粮食都凑不齐了。

这时候派使者来,说不定是想假意投降,先骗些粮草,等开春再反咬一口。

这种把戏,咱们见得多了!”

帐下的总兵、参将们你一言我一语,话语中满是对建奴的轻视。

自红河谷一战,朱万良在赫图阿拉外斩了努尔哈赤,又接连收复铁岭、开原,明军将士早已没了往日对建奴的畏惧。

连胜的战绩像一团烈火,点燃了每个人心中的自信,连带着对新继汗位的皇太极,也多了几分不屑。

在他们眼中,失去努尔哈赤的建奴,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根本不足为惧。

熊廷弼听着众人的议论,却没有接话。

他抬头望向赫图阿拉的方向,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他想起陛下在密信中特意叮嘱的话:

“皇太极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远胜于努尔哈赤。其看似鲁莽,实则每一步皆有算计,辽东诸将需切记,不可因其新败而轻敌,否则必遭祸患。”

皇太极,当真如陛下所言一般吗?

熊廷弼不清楚,但他倒也明白一个道理:

越是看似顺境,越要保持警惕。

骄兵必败!

众将的轻视情有可原,但他可不能轻视建奴。

陛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战略上轻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思及此刻,他转身对着亲兵下令:

“传我命令,将建奴使者带往白虎堂,沿途严加看管,不许他与任何人交谈。

另外,让马参将、何参将、李总兵及周先生,都到白虎堂等候。”

“是!”

亲兵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

白虎堂内气氛肃穆。

熊廷弼端坐于主位,身前的案上摊着辽东舆图,两侧依次坐着马世龙、何纲、李秉承等将领,谋臣周文焕则站在熊廷弼身侧,目光锐利地盯着堂门。

“吱呀”一声,堂门被推开,一名身着女真服饰的中年男子在侍卫的押送下缓步走入。

他身材中等,面色蜡黄,身上的狐裘虽显华贵,却沾着不少雪水,显然是赶路匆忙。

此人正是皇太极派来的使者,舒尔哈齐之子图伦。

刚踏入堂内,图伦便感受到数十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马世龙眼中带着杀气,何纲嘴角噙着冷笑,李秉承则用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

那目光中的敌意与轻蔑,像寒冬的冷风,让图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额头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

呼~

他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快步走到堂中,对着主位上的熊廷弼躬身行礼。

“大金使者爱新觉罗图伦,拜见大明辽东经略公!”

话音刚落,堂内一片寂静。

熊廷弼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站在身侧的周文焕率先开口,语气冰冷:

“大金?不过是建州女真部落罢了,也敢妄称‘大金’?在我大明面前,还轮不到尔等自立国号!”

图伦心中一紧,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他不敢有丝毫不满,连忙改口,腰弯得更低:“是,是外使失言。建州女真使者图伦,拜见经略公!”

直到此时,熊廷弼才缓缓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图伦身上,开口说道:

“起来罢。说说看,皇太极派你来,究竟有何用意?”

图伦感受到堂内杀气腾腾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这才颤声说道:

“我家大汗派在下前来,主要目的,便是代表建州女真,向大明请降!”

“请降?”

这两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白虎堂内激起千层浪。

马世龙先是一愣,随即拍着大腿笑出声:

“我就说嘛!这皇太极定是撑不住了!没了努尔哈赤,他就是个没头的苍蝇,除了投降,还能有什么出路?”

何纲也松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

“这样最好!省去我们跋山涉水去打赫图阿拉的功夫,也能少牺牲些弟兄。

不过投降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得把他们那所谓的‘大金’国号给废了,军队也得裁军,最多留个几千人看牧场。

之前在辽东烧杀抢掠的那些畜生,必须交出来由咱们处置,不然这降,受得也太便宜他们了!”

“何参将说得对!”

李秉承附和道:“还有那些被他们掳走的汉人百姓,也得全数放回来。

另外,他们的牛羊、粮草,也该拿出来一部分,补偿咱们辽东百姓的损失!”

诸将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声越来越大。

有人盘算着受降后的处置方案,有人感慨着战事即将平息,还有人低声讨论着要不要趁机索要更多好处,整个白虎堂瞬间热闹得像个市集。

“都静一静!”

熊廷弼突然抬手,瞬间压下了堂内的嘈杂。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仍躬身站立的图伦身上,眼神锐利如刀。

“图伦,皇太极是真降,还是想用诈降的伎俩,拖延时间?”

“你只要告诉我实话,本经略可以给你荣华富贵,日后让你统管建州女真!”

这一问,让堂内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图伦身上,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图伦被熊廷弼的眼神看得心头发慌,后背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惧:

“经略公明鉴!我家大汗绝无半分诈降之意,是真心实意想向大明投降啊!”

他重重磕了个头,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继续说道:

“自从今年开春以来,我建州女真连遭大败。

抚顺之战损兵折将,红河谷一战汗王战死,铁岭、开原又被大明收复。

如今八旗能战之士已不足万人,之前归附的蒙古部落见势不妙,早就四散而去,连汉军旗的汉人也人心惶惶,不少人偷偷逃去抚顺那边。

我家大汗看得明白,若是再顽抗下去,不用大明出兵攻打,建州女真自己就会分崩离析,到时候大家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投降大明,还能为族人求一条活路!”

图伦说得声泪俱下,甚至还挤出了几滴眼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至于熊廷弼所言他只要说出‘真话’,就让他统管建州女真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

可熊廷弼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图伦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依旧冰冷:

“既然是真心投降,那皇太极难道忘了,努尔哈赤是死在我大明手中,代善也是战死在明军刀下?他不报这杀父杀兄之仇了?”

图伦趴在地上,暗自咽了一口唾沫,心脏“砰砰”狂跳。

他知道,这个问题若是回答不好,之前所有的铺垫都会功亏一篑。

他定了定神,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又刻意透着几分苦涩:

“经略公,战场之上,本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汗王与大贝勒战死,我家大汗心中自然悲痛,也想报仇雪恨。

可如今情势不同了,建州女真早已不是之前那个能与大明抗衡的建州女真,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哪里还有能力报仇?

我家大汗也是为了族人,才压下了心中的仇恨,选择向大明请降啊!”

这番话,既没有否认皇太极的仇恨,又解释了他“放弃报仇”的原因。

熊廷弼盯着图伦的后脑勺,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泛起了嘀咕:

若是图伦说皇太极已经彻底放弃报仇,他定然会认定这是诈降。

毕竟杀父杀兄之仇,绝非轻易能放下;可图伦如今这般说,承认皇太极心中有恨,却又因实力不济而“被迫”投降,倒让他有些犹豫了。

他暗自盘算:

若是皇太极真的因为无力抗衡而选择投降,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要征伐赫图阿拉,明军需要翻越雪山,穿越密林,不仅要耗费大量的粮草钱帛,还得牺牲不少将士的性命。

若是能兵不血刃地收服建州女真,对大明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

可陛下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

皇太极此人,远比努尔哈赤狡猾。

他会不会是故意示弱,想用投降来麻痹明军,趁机恢复实力,等实力恢复后再反戈一击?

熊廷弼的犹豫,自然被图伦看在眼里,他当即说道:

“只要经略公愿意不再进犯赫图阿拉,我大金建州女真,也绝对不越过抚顺关,进犯辽东!”

图伦心中虽仍有慌乱,却知道关键时刻不能露怯。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文书,双手捧着高高举起,语气愈发恭敬:

“经略公明察,我家大汗为表投降诚意,特意亲笔写下降表,请经略公过目!”

话音落时,一名亲卫快步上前,从图伦手中接过降表,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夹带异物后,才转身递到主位上的熊廷弼面前。

熊廷弼接过降表,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图伦的脸。

他想从对方的神色中,捕捉到一丝慌乱或伪装的痕迹。

可图伦始终低着头,双肩微微耸起,一副“任人处置”的顺从模样,让人看不出半点破绽。

熊廷弼缓缓展开降表,只见上面用汉文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行血色字迹。

开篇便是“建州女真首领皇太极,谨以血书叩拜大明皇帝陛下、辽东经略熊公”,语气谦卑到了极点。

正文里,皇太极不仅承认“建州久犯天威,屡扰辽东,罪该万死”,还承诺“愿废‘大金’国号,永为大明藩属”。

更令熊廷弼意外的是,降表中明确提出“即刻放归历年掳走的汉民三千余人,由大明派人接管”。

甚至主动请缨“皇太极愿亲赴抚顺,面见经略公,当面谢罪,商议受降细则”。

字里行间,满是“俯首称臣”的诚意,连措辞都透着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惹得大明不满。

熊廷弼反复翻阅着降表,手眼神却愈发闪烁。

这份降表太“完美”了,完美到让他觉得不真实。

可他很快便冷静下来,目光扫过窗外漫天飞雪,又想起帐下将士们疲惫的神色。

连日征战,士兵们早已身心俱疲,如今又值隆冬,大雪封山,粮草转运困难,士卒们都在盼着朝廷的封赏,根本不具备出城远征赫图阿拉的条件。

即便要征伐,也得等到开春雪化,粮草充足之后。

‘既然如此,倒不如看看皇太极的诚意。’

熊廷弼心中暗自盘算:‘若是皇太极真有投降的诚意,让他来抚顺谢罪,正好能将他牢牢掌控在手中,一举解决辽东大患。

若是他玩的是诈降的把戏,只要我提前做好布置,加强抚顺的防务,派人密切监视赫图阿拉的动向,也不怕他能掀起什么风浪。’

想到这里,熊廷弼猛地合上降表,声音在寂静的白虎堂中格外响亮:

“也罢!本经略便信黄台吉一次!十日之内,让皇太极亲自到抚顺城来,当面谢罪,商议受降条款!

若是他按时抵达,大明自会给他一条生路;若是他敢不来,或是玩什么花样,休怪本经略率军踏平赫图阿拉!”

投降肯定不是随便投降的。

丧权辱国的条约,你皇太极得多签订几个!

图伦听到这话,心中瞬间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下来。

他连忙抬起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多谢经略公宽宏大量!外使这便即刻返回赫图阿拉,向我家大汗禀报,定让他十日内到抚顺谢罪!”

说着,他再次对着熊廷弼深深一拜,起身时,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白虎堂内的诸将,见众人虽仍有疑虑,却未提出反对,心中更是安定。

他此行的目的,并非真要让熊廷弼相信投降的诚意,而是要拖延时间,将明军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受降”这件事上,为大金攻打科尔沁部争取宝贵的时机。

如今看来,这个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外使告辞!”

图伦的身影刚消失在白虎堂外,熊廷弼的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方才强压下的不安,此刻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右眼皮还在突突狂跳,那股熟悉的心悸感,是他多年领兵作战养成的直觉,往往预示着潜在的危机。

“本经略总觉得,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低声自语。

降表上的谦卑措辞还在脑海里回荡,可越是“完美”的诚意,越让他觉得不对劲。

皇太极若真如降表所言那般“人心离散、无力抗衡”,为何还要整顿人心,在赫图阿拉做这么多无用之事?

“来人!”

熊廷弼猛地转身,唤来亲卫。

亲卫快步上前:“属下在!”

“传我钧令,即刻增派斥候前往赫图阿拉方向。

不仅要多派,还要加密巡逻频次,从每日一次改为早晚各一次,务必摸清建奴的动向,哪怕是他们调运粮草、增减岗哨,都要一一记录,每日向本经略汇报!”

熊廷弼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让斥候重点盯防建奴与科尔沁部的边境,若发现有异常往来,立刻回报!”

“是!末将即刻去安排!”

亲卫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熊廷弼仍觉不放心,又想起一人。

科尔沁部的布和台吉。

如今科尔沁部与建奴接壤,最近又收纳了不少从建奴逃散的蒙古兵卒,对赫图阿拉的情况想必比明军更清楚。

“再去请布和台吉前来,就说本经略有边事相商。”

熊廷弼对另一名亲卫吩咐道。

约莫半个时辰后。

布和的身影出现在白虎堂门口。

与往日不同,今日的布和身着一件镶金边的蒙古锦袍,腰间系着明廷赏赐的玉带,步履间少了几分此前的谦卑,多了几分倨傲。

他走进堂内,目光扫过两侧的明军将领,才对着熊廷弼微微躬身,声音平淡:“布和拜见经略公。”

那姿态,虽仍算行礼,却没了往日的恭谨,连头颅都微微扬起,带着几分皇亲国戚的优越感。

熊廷弼眉头微蹙。

布和的变化,他看在眼里,心中暗自警惕,却也没点破。

如今大明需借科尔沁部牵制建奴,遥控草原,不便因这点姿态问题与他起争执。

他指了指堂下的座椅:“台吉请坐。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事相询。”

布和坐下后,端起亲卫奉上的绿茶,轻轻吹了吹浮沫,才慢悠悠地问道:

“经略公有何吩咐,尽管开口。”

“方才皇太极派使者来开原,请降递了降表。”

熊廷弼开门见山,目光紧紧盯着布和,问道:

“本经略想问问台吉,以你对建奴的了解,他这番请降的真实性,能有几分?”

布和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诧异,随即低下头,手指捻着锦袍的衣角,似在思索。

片刻后,他抬起头,语气笃定:“依布和看,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哦?何以见得?”熊廷弼追问。

布和放下茶杯,缓缓说道:

“经略公有所不知,自从努尔哈赤战死,赫图阿拉的乱象就没停过。

我科尔沁部最近每日都能接到从建奴逃来的人。

有蒙古部落的兵卒,有被掳去的汉人,甚至还有不少女真平民。

他们都说,建奴粮库空了大半,八旗兵逃了近半,连皇太极自己都在缩减宫中用度。

如今大明兵威正盛,皇太极手里没兵没粮,除了投降,还能有什么出路?”

他说得有板有眼,还特意提起近日逃来的流民,仿佛确有其事。

熊廷弼眼神闪烁,却没完全认同:

“台吉所言或许有理,但陛下曾在密信中提及,皇太极此人城府极深,非努尔哈赤可比。

本经略以为,即便建奴真的衰弱,也不能掉以轻心。

你科尔沁部与建奴接壤,还是要严加防范,增派岗哨,切不可因轻视而遭了算计。”

“经略公放心,布和省得。”

布和嘴上恭敬地应着,眼底却掠过一丝不以为然。

如今的科尔沁部,早已不是之前那个小部落了。

借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明廷赏赐不断,又收纳了察哈尔部溃散的部众、建奴逃来的兵卒。

如今科尔沁的兵卒已过三万,草场扩大了三倍,周边的小部落纷纷来投,在察哈尔部衰弱后,科尔沁恐怕已经是漠南草原最强大的势力。

区区一个皇太极,手里只剩几千残兵,连赫图阿拉都快守不住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布和心里想得,早已不是“防范建奴”,而是如何借着大明的支持,进一步扩张势力,等时机成熟,便摆脱大明的控制,像当年的成吉思汗那样,成为草原的共主。

他端起茶水,又喝了一口,心中暗自盘算:

大明现在需要科尔沁牵制建奴,只要自己表面上顺从,不公开与大明作对,明廷便不会对科尔沁动手。

若皇太极真降了,被削弱的建州女真,肯定不会是科尔沁部的对手。

若皇太极是诈降,败在大明手里,那草原上便再无能与科尔沁抗衡的势力。

不管如何,开春侯,草原的规矩,就该由他科尔沁部来定了。

熊廷弼看着布和表面恭敬、实则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他虽猜不透布和的具体心思,却能感觉到这位“国丈”的野心正在膨胀。

只是眼下局势复杂,他只能暂时按下这份疑虑,再叮嘱了几句“严加防范”,便让布和离去了。

“既然如此,那布和就告辞了!”

熊廷弼望着布和离去的背影,眉头紧皱。

草原部落的性子,果然如陛下所言,向来是“弱则依附,强弱则反噬”。

即便给了他们“国丈”的尊荣、赏赐的粮帛,一旦势力壮大,便会生出摆脱控制的野心,当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看来,陛下那套‘拆骨头、换脑子、断路子’的治草原策,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啊。”

熊廷弼低声叹息。

此前他虽认同陛下的策略,却仍存几分“以恩义感化”的念想,可今日见了布和的野心,才彻底明白。

对草原部落,仅靠怀柔与制衡远远不够,唯有从根基上拆解他们的势力、重塑他们的认知、断绝他们的退路,才能真正让草原成为大明的屏障,而非隐患。

他走到舆图前,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不管皇太极是真降还是诈降,不管布和的野心有多大,他都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增派斥候、加固城防、整肃军纪,待开春之后,若建奴真有异动,便一举将其剿灭。

若科尔沁部敢生二心,也需有足够的实力将其压制。

与此同时。

赫图阿拉。

图伦快马加鞭从开原赶了回来。

之后一路畅通无阻,进入赫图阿拉皇宫议事厅。

他刚踏入议事厅,便见皇太极正站在舆图前,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死死锁在“科尔沁部”的标记上,神色间满是焦灼。

“大汗!”

图伦快步上前,单膝跪地。

“奴才回来了!”

皇太极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结果如何?熊廷弼可相信你带来的降表?他有没有察觉本汗的意图?”

图伦摇了摇头,喘了口气,连忙禀报:

“回大汗,熊廷弼为人极为警惕,并未完全相信投降之事,还反复追问您是否有诈。

但……奴才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他似乎只怀疑降表的真伪,并未想到大汗您要趁机出兵科尔沁!”

“好!好!好!”

皇太极连说三个“好”字,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

他抬手拍了拍图伦的肩膀,语气中满是赞许:

“你做得好!只要熊廷弼没往出兵上想,咱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狼毫笔,在舆图上“科尔沁部”的核心牧场圈了个圈,眼中的杀意渐渐凝聚。

“如今赫图阿拉城内,藏着不少大明的内应,他们以为能窥探本汗的动向,却不知正好成了咱们传递假消息的工具。”

“你现在就去传出风声,就说本汗感念大明恩义,决定五日后亲自带着牛羊、奴隶,动身前往抚顺请罪,届时还会当着熊廷弼的面,正式废除‘大金’国号。”

“大汗英明!”

图伦连忙躬身应道,瞬间便明白皇太极的意图。

这则假消息一旦传出,那些大明内应定会立刻报给熊廷弼,让明军彻底放松对建奴的警惕,以为大汗真的要投降,绝不会想到他们会在此时突袭科尔沁。

“奴才这就去办!”

图伦离开之后。

皇太极眼中渐渐燃起复仇的火焰。

熊廷弼、朱万良……

你们斩我父汗、杀我兄长,这笔血仇,本汗迟早要报!

但眼下,先取了科尔沁的粮草、牛羊再说。

只要劫掠了科尔沁,补充了兵力与物资,大金的元气就能恢复大半,到那时,本汗再率领八旗健儿,与你们一决高下!

我大金的血海深仇!

就由我皇太极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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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