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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乾清宫。
白日里的喧嚣与紧张早已散去,整座宫殿都沉浸在一种肃穆的静谧之中。
唯有西暖阁的窗户,还透出明亮的灯火。
康熙换下了一身龙袍,只着一件石青色的常服,正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盘残局。
他手执一枚白子,却迟迟没有落下,深邃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梁九功侍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伺候康熙这么多年,对他的脾气再清楚不过,皇上心里还憋着白日里的那股火。
“万岁爷,夜深了,该歇息了。”梁九功小心翼翼地劝道。
康熙置若罔闻,只是冷哼了一声:“歇息?朕倒是想歇,可朕的儿子们,一个个的,都这么能干,朕怕是一闭眼,这江山就要换主人了。”
这话里的怨气和讥讽,让梁九功吓得差点跪下去。
就在这时,殿外小太监通报:“启禀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康熙执棋的手猛地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让他进来。”声音冷硬如冰。
片刻后,承祜缓步走入暖阁。
他已换下了繁复的朝服,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袍,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束在脑后。
褪去了太子储君的威仪,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清雅俊逸的世家公子。
烛光下,他的肌肤莹润如玉,五官精致得如同画师最得意的笔触。
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在摇曳的火光中,水光流转,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承祜没有带任何宫人,独自一人前来,这份姿态,让暖阁内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丝。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承祜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家礼。
“哼,太子殿下深夜到此,有何要事?”康熙没有让他平身,语气依然不善。
承祜也不起身,就那么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清朗而平静:“儿臣知道,今日朝堂之事,令皇阿玛失望了。儿臣特来,向皇阿玛请罪。”
康熙冷笑一声:“请罪?朕看你们兄弟情深,团结一心,好得很!”
“朕高兴还来不及,何罪之有啊?”
承祜缓缓直起身,迎上康熙锐利的目光,他的眼神清澈坦然,没有丝毫闪躲。
“胤禔与胤礽年少,心中只有兄弟亲情,尚不懂君臣制衡之道。”
“今日之言行,皆是出于一片赤诚,却无意中触怒了皇阿玛的天威。”
“这是儿臣的过错,是儿臣未能教导好他们,如何为臣,如何为子。”
承祜将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却又巧妙地将胤禔和胤礽的行为定义为赤诚,而非结党。
康熙的脸色稍霁,但依旧紧绷着。
承祜向前一步,声音放得更低,也更真切了些:“皇阿玛,儿臣知道您在担心什么。”
康熙眯起眼睛,盯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却似乎越来越看不透的儿子。
只听承祜继续说道:“那个位置,天下人都想要。儿臣若说不想要,是欺君之言,皇阿玛也不会信。”
这句石破天惊的开场白,让康熙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从未想过,承祜会如此直白地,将这层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却又讳莫如深的窗户纸捅破。
承祜的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贪婪与野心,只有一种近乎剖白的坦诚。
“但儿臣也知道,这大清的江山,是皇阿玛您亲政之后,宵衣旰食,南征北战,一步一个脚印,从鳌拜那样的权臣手中夺回来的,是用您的心血和汗水浇灌出来的。”
“这天下,姓爱新觉罗,但它更姓玄烨。”
多少年了,所有人称呼他为“皇上”、“万岁爷”,早已忘记了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的名字,叫玄烨。
康熙的心,猛地被触动了一下。
承祜看着他神情的变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微微躬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这天下是您的。”
“您什么时候给,儿臣便什么时候要。”
“您若一日不给,儿臣便一日是您的太子,您的儿子。为您分忧解难,为弟弟们做出表率,为我大清的万世基业,鞠躬尽瘁。”
“儿臣想要的,不是那个冷冰冰的龙椅,而是能与皇阿玛并肩,一同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待到那时,您将江山交到儿臣手上,看到的,将是一个更加璀璨辉煌的大清。”
“这,才是儿臣心中所愿。”
一番话,情真意切,坦荡磊落。
没有辩解,没有推诿,只有最彻底的坦诚和最宏大的愿景。
康熙怔怔地看着他,看着烛光下,儿子那双清澈见底的桃花眼,那里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也倒映着一片赤诚。
良久,良久。
康熙紧绷的肩膀,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中,仿佛带走了积压了一整天的疲惫与怒火。
他没有说信或者不信,只是将手中的白子,轻轻放回了棋盒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然后,他抬眼看向承祜,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那两个弟弟,是该好好管教。”
“明日起,让他们去上书房时,除了功课,再加一个时辰的《资治通鉴》。”
这看似是惩罚,实则是一种接受。
他接受了承祜的解释,也默认了这场风波的翻篇。
承祜心中一松,恭敬地应道:“是,儿臣遵旨。”
康熙看着他,忽然招了招手:“过来,陪朕下完这盘棋。”
“是。”
承祜走到棋盘的另一侧,跪坐下来,执起一枚黑子。
窗外,夜色如墨,月上中天。
暖阁内,烛火通明,父子二人相对而坐,于无声的棋局中,将那道岌岌可危的裂痕,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悄然缝补。
虽然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难以根除。
但今夜,至少,它暂时停止了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