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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舍里皇后看着两个儿子兄友弟恭的模样,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好了,都别站着了,”她柔声招呼着,“时辰不早,都留下用午膳吧。你们兄弟俩许久没陪额娘好好说说话了。”
宫人们早已得了眼色,手脚麻利地在偏殿摆上了膳桌。
四方紫檀木桌,铺着江南进贡的织金桌布。
菜品不算奢靡,却样样精致。
清炖狮子头、水晶肴肉、鹿筋扒鲍鱼,还有几样清淡爽口的江南小菜,一盅文火慢煨的乳鸽汤,散发着**的鲜香。
承祜自然地坐在了赫舍里身侧,亲手为她盛了一碗汤,又用公筷夹了一块煨得软烂的鹿筋放入她碗中。
“额娘近日操劳,多用一些,这个补身子。”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那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在温润的玉箸映衬下,愈发显得完美无瑕。
赫舍里心中熨帖,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温柔。
承祜又转向另一边,将一碟金黄酥脆的炸鲜**到果西楚克面前。
小姑娘立刻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亮了一下,拿起小银勺,专注地对付起眼前的美味。
胤礽坐在对面,看着大哥这番举动,也有样学样,笨拙地想给赫舍里夹菜,却差点将一块肴肉掉在桌上,引得赫舍里一阵轻笑。
一时间,殿内气氛温馨和睦。
过了一会儿,赫舍里看着埋头苦吃,脸颊鼓鼓像只小仓鼠似的女儿,眼中满是慈爱。
“我们央央也大了,再过两年,就该请个教养嬷嬷,好好学学女工女红,还有宫里的规矩礼仪了。”她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语气里带着对女儿未来的规划与期许。
在赫舍里看来,这是身为公主、身为女子的必经之路。
将来的婚事,无论是嫁给蒙古王公还是满洲勋贵,一个贤惠淑德的名声,总是最好的嫁妆。
胤礽闻言,也点头附和:“是啊,央央是咱们大清最金贵的格格,日后定要学得样样精通,让那些蒙古王爷都抢着求娶!”
在少年朴素的观念里,妹妹能嫁得好,便是天大的福气。
然而,这两句在任何人听来都再正常不过的话,却让承祜的动作微微一顿。
“女工女红,可以会,琴棋书画,也可以学。但这些,只能是她的兴趣,是她的点缀。”
承祜放下玉箸,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但它们,绝不能成为评判她价值与否的标签,更不能成为宣传她贤惠,以便于待价而沽的筹码。”
“待价而沽?”赫舍里一愣,显然被这个词刺痛了,“祜儿,你怎么能这么说?额娘只是希望央央将来能……”
“将来能如何?”
承祜打断了她的话,目光扫过一脸懵懂的果西楚克,最终还是落回赫舍里身上,声音沉了下去。
“将来为了安抚某个部落,巩固某方势力,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一样,被贴上公主的封号,配上丰厚的嫁妆,送到千里之外的草原,去嫁一个可能素未谋面、甚至比她阿玛年纪还大的男人?”
赫舍里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
胤礽也惊得呆住了,手里的筷子都忘了放下。
这是历朝历代公主的宿命,是皇家女儿心照不宣的责任。
虽然残酷,但谁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祜儿,你……”赫舍里艰难道,“这是身为皇家女儿的……命。”
“命?”承祜嗤笑一声,那俊美非凡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近乎冷酷的讥诮。
“别人的命,我管不着。但央央的命,不由天定,不由祖制,更不由那些所谓的大局来定。”
“有我这个哥哥在,央央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可以骑马射箭,可以读书格物,甚至可以出海远航,去看一看这世界到底有多大。”
“她的人生,由她自己选择。”
“至于和亲?”承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大清的江山,何须用一个女子的终身幸福去换?”
“你……你这孩子,真是疯了!”赫舍里被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骇得心神不宁,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这是太惯着她了!会害了她的!”
承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再争辩。
与额娘在这个时代背景下争论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需要的不是说服她,而是用行动去证明。
他低下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果西楚克。
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吃东西,她的小银勺还悬在半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纯真懵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小小的世界里轰然碎裂,又有什么新的、坚韧的东西,破土而出。
他的央央听懂了。
其实,果西楚克一直记着。
记着在她更小的时候,别的公主都在听嬷嬷讲《列女传》、《女则》,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温顺贤良的女子时,她的大哥,却会悄悄塞给她一些不一样的话本子。
那些话本子,是大哥亲手所画,字也是他写的,字体隽秀有力。
上面的故事,光怪陆离,闻所未闻。
有叫花木兰的女子,代父从军,驰骋沙场十二载,建立不世功勋。
有叫班昭的才女,续写汉书,开馆授课,门下弟子无数,连皇后都对她行弟子礼。
还有一个故事里,甚至有位女王,治理着一个全是女儿的国度,国泰民安,四海臣服。
每次讲完故事,大哥都会摸着她的头,用那双比星辰还要温柔的眼睛看着她,认真地问:“央央,你看,女子并非只能待在深闺绣花。她们也可以做将军,做大学士,甚至做君王。你觉得,她们厉害吗?”
那时候的她,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些故事比嬷嬷讲的有趣一百倍,便用力地点头。
大哥就会笑起来,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和煦。
“所以,央央也要记住,你的世界,不该只有这四方宫墙。天地之大,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
这些话,像一颗颗饱满的种子,被承祜亲手埋进了她幼小的心田。
她一直将它们珍藏着,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偷偷拿出来回味。
但她从未真正理解,这些话背后所蕴含的,究竟是怎样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
直到今天。
直到大哥当着皇额娘和三哥的面,说出那番话。
“她的命,不由天定……她的人生,由她自己选择。”
那一瞬间,深埋心底的种子,仿佛被一道贯穿天地的闪电劈中,瞬间破开了坚硬的外壳,在雷鸣声中,疯狂地抽枝发芽。
原来……原来大哥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她,真的可以不走那条被规定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