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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拉怔怔地看着巴特尔,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草原上的雄鹰。
他的笑容里,没有半分玩笑,只有一种找到同类的、诡异的慰藉。
“你……”阿古拉的喉咙干涩,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组织言语。
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
“因为,你和我,看上的是同一个人。”
巴特尔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从胸膛深处挖出来的滚烫烙铁,既烫伤了自己,也烙印在了阿古拉的心上。
营帐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静得能听见酥油灯里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阿古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随即掀起惊涛骇浪。
她那双骄傲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纯粹的、毫无防备的茫然。
“你……也是?”她声音微颤,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求证。
巴特尔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提起皮囊,又灌了一大口烈酒。
辛辣的液体顺着他的喉管一路烧下去,却丝毫无法驱散他眼底那抹深刻的,混杂着敬仰与痛苦的火焰。
“那一年,太子殿下随驾科尔沁秋闱。”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遥远,仿佛在叙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故事,“那一天秋高气爽,我按照阿布的提议向客人献舞。”
阿古拉屏住了呼吸,她知道,故事的关键要来了。
“这舞年年都有人献,大家都看习惯了。可我是第一次跳,自然有些好奇,皇上到底长什么样?”巴特尔不由陷入了深深的回忆,“跳到后面,我只是无意间抬起头,便看到了端坐在皇上旁边的太子殿下。”
“……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恰当的词汇。
“他只是好奇地看着我,眼神专注而温柔,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这不算什么。”巴特尔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苦笑,“真正让我记住的,是之后。我当时很冒犯,还以为那是哪家的格格,竟然还想要求娶太子殿下。你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回答的吗?”
阿古拉摇了摇头,心跳莫名地加速。
“他没有动怒,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没有。他只是微微偏过头,那双眼睛……阿古拉,你见过吗?那双眼睛,像最剔透的琉璃,又像最深沉的夜空,仿佛能将你整个人都吸进去。”
这是阿古拉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用如此缱绻的词句来形容另一个男人的眼睛。
但奇异的是,她非但没有觉得荒谬,反而感同身受。
因为她也见过。
那双眼睛看过她,在她献舞之前,在她最忐忑不安的时候,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轻声对她说:“阿古拉格格,你的舞姿,是草原献给盛世的火焰,不必为任何人收敛光芒。”
那温润的嗓音,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瞬间融化了她所有的紧张与骄傲,只剩下满腔的悸动。
巴特尔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不过,她只是有点纳闷,巴特尔什么时候这么有文化了?
“殿下声音很轻,他说,孤是大清的太子,孤的心脏只会为大清的万里江山跳动。”
“他还说,当我的名字被京城百姓口口相传的时候,他也会记住我。”
“万里江山……”阿古拉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巴特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从未见过,拒绝人的同时却又让人心生希望的人……”
“他甚至为我指明了未来的方向,那一刻,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尊神。”
巴特尔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于狂热的崇拜。
“**原汉子,信奉的是力量,是拳头。谁的刀快,谁的箭准,谁就是英雄。可他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另一种力量,一种不需出鞘,便能让所有刀剑自动臣服的力量。”
他说完,定定地看着阿古拉,眼中带着一丝了然:“阿古拉,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发疯吗?”
阿古拉沉默了。
她捧着手中的银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巴特尔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心湖的深处,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想起在保和殿那晚,太子殿下明明病体未愈,脸色苍白,却依旧身姿挺拔地坐在那里。
满殿的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他遗世而独立,清贵得不似凡人。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火热的舞姿上时,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温和而悲悯,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那不是男人看女人的欲望,也不是上位者对贡品的审视,而是一种一种通透了然的欣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正是那道目光,让她跳出了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支舞。
也正是那道目光,让她在太皇太后赐婚时,心甘情愿地叩首领旨,没有半分不甘。
因为她知道,她的心意,那位殿下一定懂。
他懂她的骄傲,懂她的热烈,也懂她身为蒙古格格无法挣脱的宿命。
“他……他都知道。”阿古拉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眼眶微微泛红,“他什么都知道。”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巴特尔却听懂了。
两个原本应该是情敌,是婚姻中最尴尬关系的人,此刻却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知己。
他们之间的隔阂、疏离、试探,在“爱新觉罗承祜”这个名字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是啊,他什么都知道。”巴特尔笑了,这一次的笑容里,不再有苦涩,而是充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能被那样的人看在眼里,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