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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庆宫内,暖意融融,熏笼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没有一丝烟火气。
殿中陈设皆是顶尖贡品,流光溢彩,衬得这里愈发像是神仙居所,而非凡人宫殿。
然而,这富丽堂皇的暖阁中,气氛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凝滞。
梁九功提着描金食盒,脚步放得比在乾清宫时还要轻上三分。
一进门,梁九功便看到太子殿下正端坐在窗边的一张紫檀木小几后,手里捧着一卷《资治通鉴》,看得格外入神。
午后的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格,为他渡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那张本就精致到毫无瑕疵的脸庞,在光影下更显得眉目如画,神情专注,恬静得像一尊玉雕的娃娃,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早间那场风波的影响。
可梁九功是谁?是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人精。他一眼就瞧出,太子殿下这副模样,是装出来的。
那挺得过于笔直的腰背,那微微抿起的、优美却失了血色的唇瓣,无一不在昭示着主人的倔强与委屈。
“太子爷,”梁九功躬着身子,脸上堆起最和煦的笑容,“万岁爷惦记着您,特意让奴才从御膳房送了您最爱吃的点心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将一碟碟精致的点心摆在承祜面前。
新烤的奶皮子小卷散发着浓郁的奶香,水晶桂花糕晶莹剔透,还有几样拿鲜果做的芙蓉糕,颜色鲜亮,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食盒底下,还压着一张明黄色的笺纸,上面是康熙苍劲有力的笔迹,只有三个字——朕赏的。
这既是台阶,也是安抚。
承祜闻言,终于从书卷中抬起头。
他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转向梁九功,目光清凌凌的,却没什么温度。
他没有去看那些点心,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张字条。
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以为一盒点心就能把人哄好?开什么玩笑。这次要是不把规矩立起来,以后他岂不成了这个中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出气筒兼灵感包?
与帝王相处,一味顺从是取死之道。适当的拿乔,展现自己的脾气与底线,反而能赢得更长久的尊重与疼爱。
于是,承祜缓缓放下书,站起身,对着梁九功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疏离:“有劳梁谙达。皇阿玛日理万机,还挂念着毓庆宫,我自是感激不尽。”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侍立在旁的陈保,吩咐道:“皇阿玛的赏赐,是天大的恩典。你们把这些点心都分下去吧,让毓庆宫上下所有人都尝尝,也算同沐皇恩了。”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
既接了赏,全了君臣父子的体面,却把赏赐又分了下去,明明白白地表示——我不稀罕,也不接受这个和解。
梁九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自己这趟差事办砸了,太子殿下这是铁了心要跟万岁爷置气呢。
“殿下……”他还想再劝。
“梁谙达,”承祜却打断了他,连自称都用上了,“孤乏了,想歇一歇。您代孤向皇阿玛回禀,就说儿臣谢过皇恩,定会闭门思过,好好读书,绝不再去乾清宫打扰皇阿玛处理军国大事。”
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在说,是你让我滚的,现在我滚了,你可别后悔。
梁九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能躬身告退,提着空了一半的食盒,满心苦涩地回乾清宫复命去了。
……
乾清宫西暖阁。
听完梁九功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的回报,康熙的脸彻底黑了。
“好,好一个闭门思过!”他气极反笑,将手中的朱笔往御案上重重一拍,溅起几点朱红的墨星。
他没想到,自己已经放下九五之尊的身段,主动示好,换来的却是儿子更决绝的冷脸。
那小子,真是被自己给宠坏了!胆子越来越大,竟然敢跟他这个天子耍脾气!
康熙胸中怒意翻腾,真想立刻下旨,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抓过来,先打一顿板子再说。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心底更深处的一丝酸涩与失落所取代。
他挥退了梁九功,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暖阁里。
没有了那个叽叽喳喳的小身影,这里安静得可怕。
他试图重新拿起奏折,可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在他眼中却渐渐模糊,最终汇聚成了承祜那张写满了委屈与不敢置信的小脸。
尤其是那双水汽氤氲的桃花眼,像两汪深潭,将他的心神都吸了进去。
朕……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承祜再聪慧,毕竟也还是个孩子。
前一刻还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夸作天纵奇才,下一刻就被毫不留情地斥责滚,那样的落差,换做任何一个孩子都受不了。
康熙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发现自己现在陷入了一个僵局。硬的,他舍不得;软的,那小子不吃。
他堂堂大清皇帝,竟拿自己的儿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康熙的心也随着那自鸣钟的滴答声,一点点往下沉。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承祜在身边的日子。
想他踮着脚尖为自己续茶的认真模样;想他奶声奶气地提出那些惊人构想时的神采飞扬;甚至……开始想念他喋喋不休讨论狸奴叫什么名字时的鲜活与天真。
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成了他处理政务时的一种习惯,一种背景音,一种能让他从繁重国事中偶尔抽离出来的、温暖的慰藉。
习惯,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就在康熙一筹莫展之际,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承祜被他吼回去之前,正在兴高采烈讨论的那件事——皇玛嬷宫里那窝刚出生的小狸奴。
对了,狸奴!
那小子不是念叨着还要抱一只回去和小雪作伴吗?
这既是去看望太后,全了孝道,又能偶遇那个正在闹别扭的儿子,还能借着小狸奴的名义,顺理成章地把台阶铺到他脚下。
一箭三雕,完美!
康熙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站起身,整了整龙袍,沉声道:“梁九功!”
“奴才在!”梁九功立刻从殿外闪了进来。
“摆驾,宁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