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承祜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了。
他的话题,从军国大事,逐渐延伸到了鸡毛蒜皮。
“皇阿玛,您这朱笔的笔杆是不是有点掉漆了?内务府也太不精心了,该罚。”
“皇阿玛,梁谙达今天的拂尘好像掉毛了,刚才有一根都飞到您的茶碗里了。”
“皇阿玛,今天的杏仁酪是不是糖放多了?有点齁得慌。”
“皇阿玛,您为什么总喜欢穿明黄色的衣服?虽然很好看,但是太单调了呀。儿臣觉得,您穿天青色肯定也特别俊!”
……
康熙额角的青筋开始一跳一跳的。
他正在处理三藩之乱的后续军报,云南战事胶着,前线将领意见相左,国库钱粮如流水般消耗,正是焦头烂额之际。
耳边,却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喋喋不休。
“皇阿玛,儿臣昨天去给皇玛嬷请安,看到她宫里那只叫富贵的狸奴,又生了一窝小狸奴!有三只白的,两只橘的,都好可爱!眼睛还没睁开呢,像一团团毛线球。皇玛嬷说,等它们满月了,就送一只给儿臣,和小雪搭个伴儿,您说儿臣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叫如意怎么样?还是叫平安?”
承祜一边说,一边用小手比划着小狸奴的大小,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里,满是兴奋的光芒,完全没注意到他皇阿玛的脸色,已经黑得堪比他刚磨好的墨锭。
康熙手中的朱笔,在奏折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刺眼的红痕。
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尸骨如山,国事艰难至此,他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太子,竟然在跟自己讨论一只狸奴的名字?!
“够了!”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喝,骤然在寂静的西暖阁炸响。
承祜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小鸡,呆呆地看着康熙。
只见康熙将朱笔重重地往笔洗里一掷,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他抬起眼,那双往日里满是温情的龙目,此刻却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与一丝无法掩饰的烦躁。
“闭嘴!”康熙**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里满是沙砾般的粗糙感,“你整日在此叽叽喳喳,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吵得朕头疼欲裂!”
承祜彻底懵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瞬间睁大了,像是受惊的小鹿,里面写满了不敢置信和委屈。
前几天不还夸他天纵奇才吗?今天怎么就变成废话了?帝王心,海底针,这变脸速度也太快了吧!
不过也好,他终于有理由可以不来这里啦!
康熙看着儿子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微不可察地一软,但连日来被战事和儿子的噪音共同折磨的烦躁,还是占了上风。
“回去!”他挥了挥手,语气生硬,不愿再看承祜那张委屈的小脸,“回你的毓庆宫去!这几日不必来了,让朕清净两天!”
“……皇阿玛?”承祜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
“滚!”
这一个字吓得承祜浑身一颤,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迅速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水汽,但他倔强地咬着下唇,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那张绝美的脸庞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苍白。
他默默地退后两步,对着康熙行了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大礼,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儿臣,告退。”
说完,他转过身,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出了西暖阁。
殿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内外。
西暖阁内,瞬间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康熙靠在龙椅上,闭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安静了……”他喃喃自语。
梁九功和一众宫人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这渴望已久的安静,却并没有给康熙带来预想中的舒心。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着,殿内静得只剩下自鸣钟的声响和康熙自己的呼吸声。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心慌。
康熙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在奏折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响的,不是云南的战报,而是承祜刚才那句带着哭腔的皇阿玛,和他转身离去时,那孤独而倔强的小小背影。
朕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
他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平日被娇纵惯了,活泼好动些,话多些,也是天性。自己怎能因国事烦心,便将火气撒在他身上?
康熙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身旁的小几。
那里承祜临摹的字帖还摊开着,墨迹未干。旁边是他用过的小号狼毫,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放在笔架上。
砚台里的墨汁,是他刚才吼人之前,承祜刚刚磨好的,浓度正好。
手边的茶盏,茶水还是温的,是他刚才一掷笔,承祜下意识就想过来续上,却被自己的怒火吓退了。
这几日,他早已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软糯的小人儿,习惯了他的陪伴,甚至习惯了他的叽叽喳喳。
当这声音突然消失,留下的空洞,竟是如此的巨大。
“唉……”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帝王的口中溢出。
他烦躁地将手中的奏折丢开,对着底下还跪着的梁九功道:“起来吧。”
“谢万岁爷。”梁九功战战兢兢地起身。
康熙沉默了半晌,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御膳房……今日可做了什么新鲜的点心?”
梁九功是何等的人精,立刻明白了万岁爷的心思,连忙回道:“回万岁爷,今儿新得了牛乳,御膳房刚烤了太子殿下最爱吃的奶皮子小卷,还用鲜果做了几样爽口的糕点。”
康熙唔了一声,又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淡漠的语气吩咐道:“挑几样太子爱吃的,送到毓庆宫去。就说……就说……是朕赏他的。”
“嗻。”
梁九功躬身退下,心中暗叹:万岁爷这又是何苦呢?明明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嘴上却偏要硬。
这父子俩的脾气,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空旷的西暖阁里,只剩下康熙一人。
他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奏折,第一次觉得,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案,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