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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江宁府焕然一新。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倒映着天边绚烂的彩虹与湛蓝如洗的晴空。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与草木的芬芳,混杂着街边小吃摊再度升腾起的热气,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夜色渐深,行宫之内灯火通明。
康熙终于从一堆繁杂的政务中脱身,回到寝殿时,已是月上中天。
他**有些发胀的眉心,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可当他推开殿门,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正趴在桌案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小脑袋一点一点,努力对抗着睡意时,心中最后一点疲惫也烟消云散了。
“承祜。”他放轻了脚步,声音低沉而温柔。
承祜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从椅子上跳下,规规矩矩地请安:“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免了。”康熙走过去,将他一把抱起,掂了掂,笑道:“似乎重了些,看来江南的水土养人。”
他抱着承祜在桌边坐下,宫人流水般地送上温热的晚膳。
不同于白日里的官宴,此刻的菜色颇为家常,一碟清炒河虾仁,一碗腌笃鲜,还有几样精致的苏式糕点。
“今日出去玩得可还尽兴?”康熙一边给承祜夹了一筷子虾仁,一边随意地问道。
“尽兴。”承祜立刻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今天江宁府好热闹,儿臣给弟弟们买了泥人,还给皇额娘挑了一支漂亮的珠花。”
他献宝似的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支工艺精巧的茉莉花式样的珠花,虽非什么名贵材质,却胜在别致淡雅。
康熙的目光落在儿子那双亮晶晶的、满是分享喜悦的眸子里,心头一片柔软。他拿起那支珠花看了看,颔首赞道:“你皇额娘定会喜欢。除了这些,还做了什么?”
承祜的小脸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了天真烂漫的神情,他掰着肉乎乎的手指头,继续说道:“还吃了桂花糕,甜甜的,入口即化。哦,对了,还看到了一座好大的牌坊,上面刻了好多字,可惜儿臣认不全。”
他将白日里在街上的所见所闻,挑拣着说了个七七八八,语气活泼,神态自然,像极了一个贪玩归来的寻常孩童。
然而,他绝口不提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更没有提那个名为“听雨轩”的茶楼,以及其中听到的那番关于自己的高谈阔论。
那番话,由江南士子之口传到康熙耳中,远比由他自己转述,效果要好上一万倍。
康熙静静地听着,只是偶尔“嗯”一声,或是夹一块点心到承祜碗里,十足一个慈爱的父亲。
直到承祜讲得口干舌燥,晚膳也用得差不多了,康熙才伸手,用温热的帕子擦了擦他油乎乎的小嘴,道:“好了,时辰不早了,去歇息吧。”
“皇阿玛也早些歇息,不要再熬夜了。”承祜乖巧地叮嘱了一句,这才由宫人领着,回自己房间去了。
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康熙脸上的温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帝王惯有的深沉。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淡淡地开口:“李煦。”
一名身着便服,气质精干的侍卫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走出,单膝跪地:“奴才在。”
此人正是康熙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侍卫统领,负责承祜的绝对安全,同时,也负责将太子的一言一行,分毫不差地汇报给皇帝。
“今日太子出游,可有异状?”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煦不敢有丝毫隐瞒,将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从天降大雨,到进入听雨轩避雨,再到邻座书生的那番谈话,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承祜在江南士林中引起如此大的反响时,饶是康熙,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
而当李煦说到,太子殿下全程静坐,只是默默倾听,未发一言,事后也未曾对任何人提及此事时,康熙的指尖在温润的白瓷茶杯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李煦跪在地上,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不敢抬头。
良久,康熙低沉的笑声打破了沉寂。
这孩子,比他想象的还要沉得住气。
寻常孩童,听到旁人如此盛赞自己,怕是早就按捺不住,回来便要向最亲近的阿玛炫耀了。
可承祜偏不。
他不仅只字不提,甚至还用买礼物、吃点心这样的小事,将真相完美地掩盖了过去。
他是在藏拙吗?
康熙忽然想起昨夜,在龙舟之上,承祜那句“也要第一个想到儿臣”的撒娇。
看似童言无忌,实则将他后宫的门路都堵死了大半。
还有德州河堤上,那句看似无心的沙子不黏,直接掀翻了一整个贪腐集团。
这个儿子,总是在用最纯真无害的姿态,达到最精准狠辣的目的。
“朕的儿子……果然不凡。”康熙低声自语,眼中的光芒愈发深邃。
他没有丝毫被欺瞒的愤怒,反而生出一种棋逢对手般的隐秘兴奋。
有这样一个储君,于大清而言,是福。
“下去吧。”他挥了挥手,“此事,不必再提。”
“嗻。”李煦如蒙大赦,悄然退下。
……
在江宁又盘桓了数日,待所有事务处理妥当,康熙终于下旨,启程回銮。
归途的龙舟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江南的温婉与繁华被渐渐抛在身后。
节气已入深秋,越是往北,风便越是凛冽。
河岸边的柳树早已褪去了翠绿,换上了一身萧索的金黄。
船队日夜兼程,风餐露宿。
承祜那具自幼娇养的身体,终究是抵不住这舟车劳顿与风寒侵袭。
起初,只是几声咳嗽。
陈保立刻紧张起来,给他加了厚厚的披风,又吩咐御膳房时时备着姜汤。
承祜自己倒没太在意。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觉得小小的风寒根本不算事,喝点热水捂一觉就好了。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这具身体原主那写在基因里的体弱多病属性。
这日傍晚,龙舟停靠在济宁府码头。
晚膳时,康熙便发现承祜的脸色有些不对劲,那是一种病态的潮红,嘴唇也有些干裂,精神更是蔫蔫的,连最爱的水晶肴肉都只动了一筷子。
“可是不舒服?”康熙放下碗筷,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让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帝王,脸色骤然一变。
“传御医!”
一声厉喝,外间伺候的梁九功等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整个龙舟之上瞬间乱成一团。
承祜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的景物都在旋转,耳边是皇阿玛焦急的呼唤和宫人们慌乱的脚步声。
他想说句“我没事”,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阵急促的喘息,随即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