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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庆宫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外界的喧嚣与夜风的清寒一并隔绝。
殿内灯火通明,地龙烧得恰到好处,一踏入便是一股融融的暖意,驱散了附着在衣袍上的寒气。
空气中,除了安神的熏香,还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甜的奶糕气息。
承祜解下披风递给迎上来的听雪,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他以为这个时辰,胤礽早已安睡,从宫宴提前送回来的点心也要留着明早再吃了。
然而,当他绕过紫檀木雕花的十二扇屏风,视线投向内殿的暖炕时,却微微一怔。
只见炕桌上烛火摇曳,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盘腿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背对着他,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随时要睡过去,手里却还执着一块玉白色的糕点,时不时迷迷糊糊地往嘴里送一下。
那正是他特意吩咐陈保从宴席上打包回来的牛乳菱粉香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是胤礽的最爱。
听到身后的动静,那小小的身影猛地一激灵,迅速回过头来。
看清来人是承祜,原本还有些惺忪的睡眼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了两簇小小的星火。
“大哥!”
胤礽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一丝刚从睡意中挣脱出来的沙哑。
他手忙脚乱地想从炕上爬下来行礼,却因为坐得久了,小腿有些发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承祜眼疾手快,三两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他的声音比在保和殿时要温和百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与疲惫。
“我……我想等大哥回来。”胤礽仰起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嘴角还沾着一点白色的糕点屑,显得格外憨态可掬,“陈保说,大哥今晚会带好吃的回来。”
说着,他献宝似的将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递到承祜嘴边,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大哥尝尝,御膳房新做的,可好吃了!”
承祜垂眸,看着自己这个名义上、也是血脉上的亲弟弟。
胤礽,爱新觉罗·胤礽。
是历史上康熙倾注了无数心血,亲自教养的储君。也是那个历经两立两废,最终在幽禁中凄凉落幕的废太子。
此刻,历史书上那个形象复杂、命运多舛的人物,还只是一个会因为一块糕点而欢欣雀跃,会为了等兄长而强撑着睡意的稚童。
他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里面只有最纯粹的孺慕与信赖,不染一丝尘埃。
为了达成**目的,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了能更好地保护身边的人,他利用了系统赋予的能力,不动声色地引导了一个草原少女的命运。
他给了她荣耀,给了她一个在世人眼中最好的归宿,却也亲手掐灭了她心中那点最纯真的爱恋。
这其中的对错,已经无法简单地用正确或错误来评判。他只能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牺牲。
可当这份算计与谋划带来的精神重压,在此刻对上胤礽毫无防备的笑容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需要一点什么,来证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大哥?”
胤礽见承祜迟迟没有反应,只是用一种他看不懂的、深沉而复杂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不由得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小脑袋。
承祜忽然动了。
他没有去接那块糕点,而是俯下身,伸出双臂,将胤礽小小的身子,用力地、甚至是有些笨拙地,揽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来得太过突然,胤礽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哥的怀抱,不像皇阿玛那般宽阔威严,带着龙涎香的凛然气息;也不像额娘那般柔软温暖,满是花草的芬芳。
大哥的怀抱很清瘦,隔着衣料甚至能感觉到清晰的骨骼轮廓,带着淡淡的墨香与清冽的夜风气息。
胤礽能清晰地感觉到,大哥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呼吸有些急促,环抱着他的手臂,在微微收紧。
胤礽虽然年幼,但生于皇家,天生便对人的情绪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
他感觉到,他无所不能、永远从容镇定的大哥,此刻……好像不是很开心。
“大哥……你怎么了?”胤礽迟疑地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学着额娘安慰自己时的样子,轻轻地拍了拍承祜的后背,“是……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在他小小的世界里,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完美的大哥露出这样的一面。
承祜没有回答。
他只是闭着眼睛,贪婪地感受着怀中这具小身体的温热与生命力。
这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所找到的意义之一。
保护他。
保护这个在历史长河中被碾得粉碎的灵魂。不让他再经历那些猜忌、背叛、绝望与疯狂。让他可以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可以为了等一块点心而熬夜,可以在犯错后坦然地向兄长撒娇。
良久,那股汹涌的情绪才缓缓平复。
承祜松开手臂,直起身子。
烛火下,他的脸色依旧略显苍白,那是大病初愈的痕迹,但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温润。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胤礽嘴角的糕点屑,动作自然而然,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拥抱从未发生过。
“没有谁欺负我,”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清越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只是在宴会上喝了些酒,有些乏了。看到我们保成这么乖,大哥心里高兴。”
胤礽眨巴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总觉得大哥有些不一样了,但既然大哥这么说,他便信了。因为大哥,是从来不会骗他的。
“那……那大哥还吃糕点吗?”胤礽又将那半块糕点举了起来,小脸上写满了执着。
承祜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烟消云散,不由得失笑出声。
他低下头,顺着胤礽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
牛乳的香甜与菱粉的清香在口中化开,甜意直达心底。
“嗯,很好吃。”他揉了揉胤礽的头顶,柔软的发丝从指间划过,“谢谢保成。”
得到夸奖的胤礽,立刻笑弯了眼睛,像一只偷吃到鱼干的小猫,心满意足地将剩下的糕点塞进了自己嘴里,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
承祜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好了,时辰不早了,快去睡吧。”承祜牵起胤礽的小手,将他领到床榻边,为他脱去外衣,盖好锦被。
胤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他确实已经困极了,头一沾到枕头,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大哥……晚安……”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晚安,保成。”
承祜在他额上轻轻印下一吻,掖好了被角,直到确认他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才转身吹熄了桌上的蜡烛,只留下墙角一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壁灯。
他缓步走出内殿,陈保正带着两个小太监在外面候着,见他出来,连忙躬身行礼。
“殿下,热水已经备好了。”
“嗯。”承祜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们,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晚的事,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多嘴。”
陈保等人心中一凛,立刻跪了下去,齐声道:“奴才遵命!奴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虽然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突然抱住二阿哥,但都敏锐地察觉到,那一刻的太子殿下,情绪是外露的,是脆弱的,而这,是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绝不愿让外人窥见的。
承祜看着他们俯首帖耳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这就是气场掌控吗?
即便他没有刻意催动,仅仅是情绪的转变与言语的加重,便能让周围的人生出本能的敬畏。
他不再多言,径直走向了净室。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身后拖出一道孤寂而修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