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日，承祜正在东暖阁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一场大病褪去了他身上最后的些许婴儿肥，让他原本就清隽绝伦的五官更添了几分刀刻斧凿般的精致。
他的身形依旧略显单薄，但那挺直的脊背与沉稳的腕力，却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投下淡淡的剪影，专注的神情宛如一尊没有瑕疵的玉雕。
那双曾让阿古拉魂牵梦萦的桃花眼，此刻正静静地注视着笔下的墨迹。
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自带三分情意，若是笑起来，眼波流转间，便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勾了去。
“殿下，”陈保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皇上口谕，今晚在保和殿设宴，为科尔沁的使臣们饯行。”
承祜笔尖一顿，最后一捺收得干净利落。
他放下紫毫笔，接过陈保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声音清越如磬：“知道了。算算日子，也该是他们启程的时候了。”
“是呢，”陈保躬身道，“听说太皇太后特意嘱咐了，今晚要请阿古拉格格献舞，老祖宗惦记了许久了。”
承祜眸光微动，望向窗外那株含苞待放的海棠，淡淡地“嗯”了一声。
夜幕降临，保和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殿内金碧辉煌，乐声悠扬，觥筹交错间，是满室的欢声笑语。
康熙帝高坐龙椅，面带微笑，不时与下首的蒙古王公举杯示意。
左手边，太皇太后一身暗紫色吉服，神态雍容，眼中**慈和的笑意。
承祜坐在离康熙最近的太子位上，一身杏黄色常服，领口袖口用金线绣着精致的云纹。
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举杯浅啜，便自成一道风景，引得殿内不少宗室格格、福晋们频频投来惊艳而又不敢过分直视的目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太皇太后放下手中的玉筷，笑着对康熙道：“皇帝，我听说车臣部这次来的阿古拉丫头，舞跳得极好，被誉为草原上的火焰。今儿个这大好日子，何不让她为我们舞上一曲，也让大家开开眼？”
康熙闻言，朗声笑道：“皇祖母说的是，朕也早有耳闻。来人，宣阿古拉格格觐见！”
一声令下，殿内丝竹之声暂歇。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殿门。
片刻后，伴随着一阵急促而富有节奏的鼓点，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焰，旋进了大殿中央。
阿古拉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舞衣。那红色，是草原上最热烈的颜色，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展翅的雄鹰图腾。
她长发编成无数细小的辫子，辫梢缀着五彩的宝石与银饰，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的脸上带着庄重的神情，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明亮得惊人。
她没有先看任何人，而是对着上首的帝后深深一福，声音清脆如银铃：“阿古拉参见皇上，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娘娘！愿以此舞祝我大清国运昌隆，万寿无疆！”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孩子，起舞吧。”
鼓声再起！
阿古拉动了。
她仿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化作了草原上的一切。
她的手臂伸展，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她的腰肢扭动，是风中摇曳的芨芨草；她的脚步轻盈跳跃，是山涧中奔跑的羚羊；她的旋转越来越快，卷起一阵炙热的风，是草原上永不熄灭的篝火。
这支舞，与她最初想跳给心上人看的那支，已然截然不同。
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那激昂的鼓点与她裙摆带起的风声。
所有人都被这原始而炽热的生命力所震撼，仿佛亲眼看到了那片广袤无垠的草原，感受到了那份自由不羁的灵魂。
承祜静静地看着。
在旁人眼中，太子殿下只是在欣赏一曲绝妙的舞蹈。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系统的技能已在无声中启动。
他并非开口说话，而是通过眼神与微表情，向场中的阿古拉传递着最纯粹的鼓励与肯定。
——跳得很好。
——你就是草原的骄傲。
——你的光芒，所有人都看见了。
场中的阿古拉，在一次高难度的旋转后，视线不经意间与承祜对上。
清澈、温和，带着了然于心的赞许，仿佛在说：你看，我没有骗你。你的舞，值得这世间最盛大的舞台。
阿古拉的心猛地一颤，那最后一点点的紧张与不确定，瞬间烟消云散。
她从那眼神中汲取到了无穷的力量，最后的一个收尾动作，她腾空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惊艳的弧线，稳稳落地，如一朵盛开在雪山之巅的红莲，圣洁而又热烈。
“好！”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了整个保和殿。
“好！好一个草原上的明珠！”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激动得站了起来，满面红光，她指着阿古拉，对身边的车臣汗笑道，“这样的好女儿，合该配我们蒙古最英勇的巴图鲁！”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陡然一变。
车臣汗心领神会，立刻跪下：“太皇太后圣明！”
阿古拉还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浸湿了额发。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不明白太皇太后话中的深意。
太皇太后的笑意更深：“哀家看你与科尔沁的巴特尔正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哀家今日便做个主，为你们二人赐婚，待你们回到草原，便择吉日完婚。皇帝，你看如何？”
阿古拉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抬头，越过重重人群，望向了那个杏黄色的身影。
赐婚？
真的要将她……指给巴特尔？
一瞬间，巨大的失落与茫然，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尽管她早已明白自己与太子殿下绝无可能，尽管她已将那份爱恋深埋心底，可当命运的判决如此猝不及防地落下时，她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康熙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承祜，又看了看一脸期盼的太皇太后，心中早已明了。
他威严的声音响起，一锤定音：“皇祖母慧眼。朕，准了！”
“……臣女，谢主隆恩。”
阿古拉身体僵硬，几乎是凭着本能，才跟着众人一起喊出了那句谢恩。
她的世界，天旋地转。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道温和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努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了承祜。
四目相对，隔着喧嚣的丝竹与觥筹交错。
他看见了她眼中的震惊、痛苦，以及那之下，一丝微弱的、不甘的祈求。
她读懂了他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轻视或玩味，只有如山泉般清澈的安抚，以及一丝极淡的、隐藏在深处的歉意。
他的嘴唇没有动，但阿古拉却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
这，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巴特尔是草原的雄鹰，他能给你现世的安稳与荣耀。你的价值，在大清的宫宴上得到了最高的认可，你的部族，也因此获得了无上的荣光。你做得很好，阿古拉。
那眼神，像一剂温柔的良药，缓缓抚平了她心中的惊涛骇浪。
是啊……她忽然想起了那日乌娜希的话。
“他是大清未来的君主。”
“他关心你，所以才会为你身后的部族着想。”
原来，从他许诺她这场御前献舞开始，今日的结局，便早已注定。
这或许……就是他所能给予的，最深沉、最负责任的温柔。
想通了这一层，阿古拉眼中的泪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释然。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承祜一眼，然后缓缓低下头，对着龙椅的方向，真心实意地，再次叩首。
“阿古拉……领旨谢恩。”
宴席散尽，承祜走在回毓庆宫的路上。
夜风微凉，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陈保提着灯笼跟在身后，小声道：“殿下，今儿个阿古拉格格，可真是风光无限。”
“是啊。”承祜轻声应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抬头望向那轮悬在宫墙上的明月，心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