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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孝文的身子骨在田小娥“精心”照料下,渐渐“康复”,但那份惊惧与对父亲的怨怼,却如同沉疴,深种心底。他愈发黏着田小娥,几乎到了须臾不离的地步,仿佛只有在她身边,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族学去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族务更是能推则推,整日只窝在西院小天地里,与他的“娥儿姐”吟风弄月,说些外面听来的“新鲜事”,将白嘉轩的训诫全然当作耳旁风。
白嘉轩看着长子这般不成器的模样,心中怒火与失望交织,却又因着老太太的威慑和上次“逼病”的教训,不敢再行强压,只能将这股邪火憋在心里,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
这一日,白孝文陪着田小娥在自家后院那小小的菜畦边散步。说是菜畦,其实大半都荒着,只有角落里有几垄稀稀拉拉的青菜,是田小娥闲来无事种的,长势却意外地好,绿油油的,在一片枯黄中格外扎眼。
“娥儿姐,你真是手巧,连菜都种得比旁人好。”白孝文由衷赞道,顺手拔起一根杂草。
田小娥淡淡一笑,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菜畦旁堆放农具的角落,那里,一个熟悉而佝偻的身影正在默默地修理一把破损的锄头——鹿三。
她的心,如同被冰冷的针猝然刺了一下,前世那梭镖穿心、草草掩埋、砖塔镇压的彻骨冰寒与绝望,瞬间席卷而来。她指尖微微颤抖,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下。
“孝文,”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你看鹿三叔,真是勤快,这么大年纪,还一刻不停地忙活。”
白孝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撇了撇嘴:“一个长工,不做活吃什么?我爹就是太仁厚,养着他们这些闲人。”他如今对父亲不满,连带对父亲看重的人,也生不出什么好感。
田小娥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怜悯:“话不能这么说。我听说鹿三叔的儿子黑娃,前些日子好像跟人争水,被打伤了腿,躺家里好些天了,鹿三叔这心里,怕是又急又苦,还得强撑着在咱家做活……”
“黑娃?”白孝文愣了一下,他对那个沉默寡言、一身蛮力的黑娃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是鹿三的儿子。“他伤了便伤了,跟咱家有什么相干?”
“本是没什么相干。”田小娥叹了口气,语气愈发幽微,“只是我偶然听下人们嚼舌根,说……说鹿三叔私下抱怨,觉得爹给他的工钱太少,不够给黑娃治伤买药,觉得爹……刻薄了他。”她刻意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只是分享一个无足轻重的秘密。
“什么?!”白孝文果然被点燃了!他如今正对父亲满腹怨气,听到一个长工竟敢私下抱怨父亲“刻薄”,顿时觉得找到了同盟,更找到了一个宣泄对父亲不满的出口!“他一个下人,也敢妄议主家?!我爹供他吃穿,给他屋住,已是天大的恩情!他竟敢……”
“孝文,你小声些!”田小娥连忙拉住他,一副受惊的模样,“我也只是听说,作不得准。许是下人们乱传的。只是……鹿三叔毕竟是家里的老人,黑娃伤了,咱家若是一点表示都没有,传出去,怕是对爹的名声不好,别人该说咱白家不体恤下人了。”
她这话,看似在劝解,实则句句都在火上浇油。既坐实了鹿三的“怨望”,又暗示白嘉轩处理不当,有损名声。
白孝文果然更加愤懑:“体恤?凭什么体恤?一个长工的儿子,也配?!”他越想越气,只觉得父亲对外人(鹿三)尚且被诟病刻薄,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却如此严苛无情!
他看着不远处默默干活的鹿三,那佝偻的背影在他眼中,突然变得无比碍眼。一个卑**的长工,也配抱怨?也配让他白孝文因他而间接被父亲训斥(他自行脑补了因果)?
恶念,如同毒藤,在药物的催化和田小娥的引导下,悄然滋生。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鹿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长工房,却发现儿子黑娃疼得在炕上蜷缩成一团,脸色煞白,伤腿肿得老高,显然是伤势恶化了。郎中来看了,说是耽搁久了,怕是会落下残疾,需要用好药,价钱不菲。
鹿三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又摸摸自己干瘪的钱袋,老泪纵横。他踌躇再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想去求见白嘉轩,预支些工钱,或是恳求主家能借些钱与他救急。
他刚走到前院,恰好遇见了从西院出来的白孝文。
“大……大少爷。”鹿三连忙躬身行礼,声音沙哑。
白孝文正因田小娥又“无意”间提了几句鹿三家的窘境和可能的“怨言”而心烦,看见鹿三,新仇旧恨(他自以为的)涌上心头,脸色一沉:“什么事?”
鹿三嗫嚅着,将黑娃伤势恶化、无钱医治的困境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末了,小心翼翼地恳求道:“……求大少爷跟族长说说,能不能……能不能先预支些工钱,或是……借小的一些救命钱,小的做牛做马报答……”
若是往常,白孝文或许还会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但此刻,他被田小娥潜移默化植入的对鹿三的厌恶,以及借题发挥对父亲的不满占据了上风。他冷哼一声,语气刻薄:
“预支工钱?借?鹿三,你当我白家是开善堂的吗?你儿子自己与人斗殴受伤,那是他活该!凭什么要我家出钱?我爹养着你们父子,已是仁至义尽!你还想得寸进尺?是不是私下还抱怨我爹给的钱少了,刻薄了你们?!”
他这番话,如同冰锥,狠狠扎进鹿三心里!鹿三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震惊、屈辱和难以置信!他何时抱怨过?他对白嘉轩,一直是心存感激和敬畏的啊!
“大少爷!您……您可不能听人胡说啊!小的对族长,对白家,从无二心!小的……”鹿三急得就要跪下辩解。
“够了!”白孝文不耐烦地打断他,看着鹿三那惶恐又委屈的样子,心中竟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意,“有没有二心,你自己清楚!没钱治伤?那就让你儿子瘸着!这就是不安分、妄图攀诬主家的下场!滚开,别挡我的路!”
他说完,用力推开呆若木鸡的鹿三,扬长而去。
鹿三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晚风吹过他花白的头发,带着刺骨的寒意。儿子痛苦的呻吟还在耳边回荡,而大少爷那番诛心之言,更是将他最后一点希望和尊严都碾得粉碎。
他踉踉跄跄地回到那间冰冷的矮房,看着炕上因高烧而意识模糊、喃喃喊着“爹,疼……”的黑娃,老泪纵横,心如刀绞。
钱,没有借到。反而背上了“怨望主家”的黑锅。
绝望,如同漆黑的潮水,将这位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长工,彻底淹没。
而西院里,田小娥站在窗前,听着心腹丫鬟悄悄汇报前院发生的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鹿三,你前世用梭镖杀我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这,只是利息。让你尝尝至亲受苦、求助无门、反遭羞辱的滋味。
让你也体会一下,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灵枢空间的阴寒气息。这气息,对于伤病之体,有着加剧痛苦的效用。
黑娃的腿……或许,该让他更“疼”一些了。只有鹿三的痛苦足够深,才能在她需要的时候,成为一颗更有用的棋子。
更大的动荡,就快要来了。而在那之前,她需要让该付出代价的人,先付出足够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