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赵氏对田小娥态度的微妙转变,如同在白家沉闷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尚未扩散开,一场更大的风波,却因白孝文而起,骤然来临。
白嘉轩将白孝文隔离在东厢房,美其名曰“专心学业族务”,实则斩断他与田小娥的接触。头几日,白孝文还强自忍耐,靠着对“娥儿姐”的思念和那点对父亲的畏惧硬撑。但田小娥早已料到此招,那些经由饮食、衣物甚至空气悄然渗入白孝文体内的、放大情感与焦虑的药物,开始显现威力。
他夜不能寐,一闭眼就是田小娥含泪的眼。白日里读书,字迹都化作了她清瘦的身影。对父亲的怨怼,对“自由”被剥夺的愤怒,与对心上人的刻骨思念交织在一起,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不过短短七八日,他整个人便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眼窝深陷,神情恍惚,甚至在一次族学课上,当着先生的面,伏案痛哭起来。
消息传到白赵氏耳中,老太太捻着佛珠的手顿时停住了。孝文是她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长孙,是她心尖上的肉!她可以不管儿子白嘉轩如何治家,可以冷眼旁观新进门的孙媳,但绝容不得她的宝贝孙子受半点委屈!
“去!把嘉轩给我叫来!”白赵氏的声音带着罕见的严厉。
白嘉轩一进母亲房门,便感觉到那股低气压。他刚躬身行礼,白赵氏的质问便劈头盖脸砸下来:“你是怎么当爹的?孝文那孩子,怎么几日功夫就瘦脱了形?我听说他都在学堂里哭起来了!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白嘉轩心中烦躁,却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娘,儿子是为了他好。他已成家,却整日沉溺儿女私情,不思进取,将来如何担得起一族之重?我让他静心读书,磨炼心性,有何不对?”
“静心读书?我看你是想逼死他!”白赵氏气得用拐杖顿地,“你那套规矩体面,比你儿子的性命还重要吗?孝文那孩子性子实诚,重情义,你把他和他媳妇硬生生拆开,他如何能安心读书?你看看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娘!您不能一味惯着他!”白嘉轩也来了火气,“那田氏女子,心思不正,进门方式就不光彩!孝文就是被她迷了心窍!若不加以管束,日后必成大患!”
“心思不正?我瞧着她每日晨昏定省,规规矩矩,给我送来的糕点吃食也用心,前几日还帮我修好了老花镜!她若真如你说的那般不堪,何须做这些?”白赵氏护犊心切,连带对田小娥那点好印象也成了反驳儿子的理由,“倒是你!非要把好好一个孩子逼出病来!去!立刻把孝文院门的锁给我撤了!让他回自己房里去!”
“娘!这绝不可能!”白嘉轩梗着脖子,“族有族规,家有家法!我不能因他一人,坏了白家的规矩!”
“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白赵氏见儿子如此固执,又心疼孙子,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不管你那什么规矩!我只知道我的孝文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我跟你没完!你去看看!你现在就去东厢房看看他!”
正当母子二人僵持不下时,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跑来禀报:“老太太,族长,不好了!大少爷……大少爷他在东厢房发起高烧,说明话,一直喊着……喊着大少奶奶的名字呢!”
“什么?!”白赵氏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白嘉轩也是脸色剧变。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东厢房。只见白孝文躺在炕上,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双目紧闭,嘴里却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娥儿姐……娥儿姐……别走……爹……求你……”
白赵氏扑到炕边,摸着孙子滚烫的额头,老泪纵横:“我的文啊!奶奶的心肝!你这是要了奶奶的命啊!”她猛地回头,瞪着白嘉轩,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凌厉和失望:“你!你看看!这就是你定的好规矩!你非要逼死他才甘心吗?!”
白嘉轩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听着他昏迷中仍不忘那女子的名字,再看着母亲那锥心刺骨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愤怒,又是心疼,更有一种计划彻底失控的无力感。他苦心维持的家长威严,在儿子的病体和母亲的泪水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还愣着干什么!”白赵氏厉声喝道,“快去请郎中!去把……去把孝文媳妇叫来!这时候,他身边不能没人!”
这最后一句,如同最终判决,击碎了白嘉轩所有的坚持。他嘴唇动了动,看着炕上痛苦呻吟的儿子,终究颓然地挥了挥手,示意下人照办。
田小娥很快被请了过来。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惊慌,一进房门,看到炕上的白孝文,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扑到炕边,握住白孝文的手,哽咽道:“孝文!孝文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她这番情真意切(至少在白赵氏看来)的表现,更是坐实了白赵氏心中“小两口鹣鲽情深,被恶公公(指白嘉轩的无情)强行拆散”的印象。
白赵氏拉着田小娥的手,老泪纵横:“好孩子,委屈你了……快,好好照顾孝文,需要什么,直接跟奶奶说!”
田小娥含泪点头,悉心替白孝文擦拭额头,喂水,动作轻柔熟练。白赵氏在一旁看着,心中对她那点因为进门方式而产生的芥蒂,此刻在孙子的病榻前,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了满满的怜惜和认可。
白嘉轩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祖慈媳孝”、共同守护他那个“不争气”儿子的场景,只觉得浑身冰冷。他成了那个最大的恶人,那个差点逼死自己亲生儿子的冷酷父亲!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叫田小娥的女人!
他目光阴沉地看向正低头为白孝文拭汗的田小娥,恰好捕捉到她抬起眼帘时,那飞快掠过的一丝冰冷与嘲弄。
是她!一定是她搞的鬼!孝文这病,来得太过蹊跷!
可他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在母亲滔天的怒意和心疼,以及儿子确实病重的现实面前,他所有的怀疑和指责,都显得那么无力。
郎中来了,诊脉后说是“忧思过度,外感风寒,邪热内侵”,开了退烧安神的方子。
白孝文在高烧和药物的作用下,昏睡了一整天。田小娥衣不解带地在旁照料,白赵氏也几乎守了大半日,直到仙草再三劝说才回去休息。
经此一事,白孝文院门的锁自然是被撤掉了。他人虽然慢慢好转,但经过这番“生离死别”般的折磨,对田小娥的依赖和感情更是达到了顶峰,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而对父亲白嘉轩,则埋下了更深的怨怼与隔阂。
白赵氏彻底站在了田小娥这一边。她不仅时常赏赐东西给田小娥,有时白嘉轩想对白孝文严加管束,都会被老太太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孩子病才好,你又要逼他?是不是非要看到他躺进棺材你才满意?”
白嘉轩在家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立。仙草性子软,不敢违逆丈夫,但心中也对儿子充满怜惜,隐隐觉得丈夫此次做得太过。下人们更是看得明白,如今这白家大院里,真正能影响族长决定的,除了老太太,恐怕还要加上那位不显山不露水、却能让大少爷死心塌地、又能让老太太青眼有加的大少奶奶了。
田小娥扶着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却执意要陪她在院中散步的白孝文,看着远处祠堂那高耸的屋脊。
白嘉轩,这堡垒,已经从内部,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接下来,该让这风,吹得更猛烈些了。鹿子霖废了,白家内部已乱,那么,那个前世亲手杀死她的鹿三……也该让他尝尝,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滋味了。
她的目光,幽幽地投向长工们居住的、位于白家大院最外侧的那排矮房方向。
复仇的棋局上,又一枚棋子,即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