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与章弥的骤然消失,在后宫前朝并未引起太大波澜。章弥“荣养”而后“病故”,于官员而言实属寻常。苏培盛“年老被黜”,虽让人有些意外,但宦官之命运本就系于帝王一念之间,众人唏嘘几句,也就罢了。唯有少数敏锐之人,如欣嫔(晋封后)等,隐约察觉到此二人之事或许与延禧宫那位新晋的静嫔娘娘有关,但慑于皇帝威严,无人敢深究。
延禧宫内,安陵容对于外界的这些变动,似乎毫无所觉。她依旧过着规律而沉寂的生活。只是在一次胤禛来看望弘历时,他状似无意地提起:“苏培盛年纪大了,朕让他去颐养天年了。章太医也回乡去了。你身边,乃至太医院,朕都会换上更稳妥的人。”
安陵容正轻轻拍哄着即将入睡的弘历,闻言,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连眼睫都未曾多颤动一下,只淡淡应了一声:“皇上安排便是。”
仿佛他处置的,不过是两个与她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胤禛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那点因保护了她和儿子而产生的微妙慰藉,瞬间消散无形。他原本以为,即便她不会感激,至少也该有一丝动容。可她,连一丝好奇都没有。
他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摇篮中粉雕玉琢的儿子,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弘历柔嫩的脸颊。小家伙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一种奇异的、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胤禛的心头。这是他的骨血,是他与眼前这个冰冷女子生命的延续。
“容儿……”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用了这个从未唤过的、带着一丝亲昵的称呼。
安陵容终于抬起眼,看向他。那双眸子,依旧清澈见底,却也依旧空寂如雪原,带着一丝淡淡的疑问,仿佛在问“皇上还有何吩咐?”
所有未尽的话语,都哽在了喉间。胤禛看着这双眼睛,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无力。他收回了被儿子握住的手指,沉默了片刻,最终只道:“你好生歇着,朕改日再来看弘历。”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离去。
安陵容看着他明显带着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目光再次落回怀中熟睡的孩子身上。
容儿?
她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陌生而奇怪的音节。
情丝已断,心湖冰封。再亲昵的称呼,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掠过寒潭水面的一声风响,转瞬即逝,留不下任何痕迹。
她所求,从来不是帝王的青睐或庇护。
她所求,不过是守着这方寸之地,看着弘历平安长大,然后,在漫长的岁月里,安静地等待自己生命的终点。
仅此而已。
时光荏苒,如同紫禁城金水河的水,看似凝滞,却悄无声息地流淌了十余年。
小皇子弘历,在皇帝胤禛近乎严苛的亲自教导与无限期许中,已长成一位俊秀挺拔的少年。他聪慧敏达,文武兼修,眉宇间既有胤禛的冷峻威仪,偶尔流转的神采,却又隐隐带着其生母那份天然的清冷疏离。他是大清王朝默认的储君,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未来天子。
而延禧宫,依旧是后宫中最特殊的存在。静嫔安陵容,仿佛被时光遗忘,岁月并未在她那张清冷绝尘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将那分冷寂沉淀得愈发深邃。她依旧深居简出,不参与任何宫宴庆典,不与任何妃嫔往来,连对太后(新帝即位后尊封)的晨昏定省,也因皇帝的特许而免了。
她与皇帝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而稳定的平衡。胤禛每月总会抽出几日,去延禧宫用膳,或是看看弘历的功课。他不再试图与她交谈,更多时候,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她。看她对着一局残棋沉思,看她临摹那些笔意孤峭的碑帖,看她偶尔在庭院中,望着高墙上方四角的天空出神。
他们之间,隔着弘历,隔着流逝的岁月,隔着永远无法融化的冰层。
胤禛对她的执念,并未因时间而消减,反而在求而不得中,发酵成一种更深沉、更无望的习惯。他给了她作为妃嫔所能拥有的一切尊荣(除了她从不曾在意的宠爱),却又清晰地知道,自己从未真正触碰到她分毫。他拥有天下,却无法拥有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子的心,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应。
这种挫败感,在他晚年,随着身体的衰败和对前世今生种种的反复咀嚼,变得愈发强烈。他时常在梦中惊醒,梦见前世的甄嬛与果郡王相拥而笑,梦见安陵容在他面前吞下苦杏仁时那绝望空洞的眼神,然后又与今生这张毫无情绪的脸重叠。
他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了。
雍正十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冷。
养心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依然驱不散那股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胤禛躺在龙榻上,形容枯槁,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却也盛满了疲惫与不甘。
他知道大限将至,早已将传位诏书置于正大光明匾后,皇子弘历,是他唯一的选择,也是他最精心的作品。江山社稷,他已安排妥当。
唯独……唯独她。
“静嫔……近日可好?”他声音嘶哑,问侍立一旁的李玉。
李玉躬身,小心翼翼地回答:“回皇上,静嫔娘娘一切安好,只是……依旧不太出延禧宫。”
胤禛闭了闭眼,挥退了所有人。空旷的殿内,只余他沉重的呼吸声。
他这一生,杀伐果断,铲除异己,稳固皇权,自认无愧于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重生归来,他报复了所有仇敌,清洗了宫闱,拥有了一个完美无瑕的继承人。可为何,心底深处,却总觉得空了一块?
那块空缺的形状,分明就是延禧宫里,那个永远冷寂的身影。
他不甘心。他不信,她真的就一丝凡尘情爱都无了?不信他贵为天子,倾尽所有(尽管她并不需要),竟连一个女人的心都打动不了?
“安陵容……”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近乎怨毒的执念,“朕……不会放手……绝不……”
然而,生命的流逝无法阻挡。在意识彻底涣散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一道无形的枷锁从身上脱落,又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留在了原地。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最终陷入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