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二。
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
在床上躺到辰时正,他忽然想起,阿翁以前说过,南昭御书房藏有史官悄悄记录下的大吴国史。
当时丁岁安还质疑,这辈子怕是也没机会去禁中御书房。
但现在不一样了。
伊劲哉太子监国,通过三一,能不能偷偷溜进去看看?
终于给自己找了点事干!
丁岁安当即翻身下床。
“阿智,你这是咋了!”
出门时,刚好撞见一脸倦容的智胜,好像刚从外边回来。
丁岁安仔细打量一番,又抬头看了看日头,不确定道:“你昨晚彻夜未归?”
“阿弥陀佛~”
智胜忽地一叹,“妖女.太厉害了!”
“不是吧!你那个啥了?”
“没有!贫僧守住了根本!未让妖女得逞!”
“厉害!”
丁岁安敬佩的一脸。
曾经的仁王府、现今的太子府前,车马拥堵了半条街。
比起上个月的门可罗雀,此时景象完美诠释了‘穷在闹市、富在深山’的俗语。
丁岁安好不容易挤到府门前,却见有侍卫阻拦,不许任何人入内。
啧啧,变了,都变啦!
想当初,三一在红豆杉下,像条蛇似得缠在他身上,哀求‘帮忙’。
现在,竟然连见一面都见不到了。
正打算回去,却看到阿柒指挥着下人往车上搬东西,她是丁岁安为数不多认识的伊奕懿身边人。
“阿柒!阿柒~”
丁岁安在人群里朝她挥手。
阿柒闻声转头,看清是谁后,朝侍卫说了句什么。
随后,丁岁安就被侍卫引到阿柒身边仅仅是这么一点特殊待遇,便让周遭无数人嫉妒的直瞪他。
“阿柒,我要见昭宁,帮我通禀一声。”
“都头还不知晓么?太子和郡主已搬进了皇城东宫。”
“东宫能进么?”
“怕是有点难哦。”
阿柒知晓郡主曾和这位吴国都头一路逃亡几百里,非常有耐心。
丁岁安想了想,“那你等我一下,我写张字条,你帮我带给郡主。”
“呃行吧。”
冬日午后,懒洋洋的日光泼洒入闺阁。
东宫新居内,伊奕懿坐在案前,手持儒教典籍慢慢翻阅。
案头上,摞了一尺多高的请柬、信笺.
请柬个个精美,信笺同样不凡.仅是那笺纸,就有一刀纸一两金的澄心笺、论张卖的桃花浣花笺、世面难寻的宫笺,最差用的都是洒金笺。
逐渐偏西的日头被高高摞起的请柬、信笺阻拦,在书册上投下一片阴影,伊奕懿微抬清眸瞧了一眼,淡淡道:“放在这儿碍事,拿走烧了吧。”
“殿下,不看看么?”
侍女上前低声询问,伊奕懿翻了一页书,“不看。”
“殿下,里面可是有同平章事谢大人家小公子的请柬,还有昭文馆大学士孙大人的孙子孙蕴的亲手书信,孙公子自幼便是咱们大昭出了名的神童,有南国第一才子的美誉,还有”
侍女说到一半,瞧见昭宁郡主看过来的眼神格外清冷,连忙住了嘴。
“拿去烧了。”
这回,侍女没敢再多说一句废话,抱起请柬、信笺走了出去。
‘尽是趋炎附势之徒!’
若非担心影响父王收拢人心的大事,这句憋在心里的话早就骂了出来。
通过各种渠道送来请柬、信笺的人,无一不是年纪相当,尚未婚娶的名门之后。
伊奕懿如何窥不破他们的心思.父王骤得太子之位,来日继承大统几乎板上钉钉。
她作为父王独女,身价自然水涨船高。
短短半月,天差地别。
他们越是这样,伊奕懿越是看不上。
“殿下~”
正此时,自幼跟在身边、也是归国遇刺时唯一活下来的贴身侍女阿柒走了过来。
“嗯~”
伊奕懿淡然应了一声,眼睛都没离开书本。
阿柒左右看了看,从腰间抠出一张小字条,低声道:“殿下,给你的。”
“.”
伊奕懿拧眉看了过来,娇颜覆了一层寒霜,“阿柒,就连你也收了旁人的钱?”
“啊?”
阿柒一脸迷茫。
“拿走烧了。”
“呃”
阿柒瞅了瞅郡主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小声解释道:“都头他,兴许是有正事。”
“拿去烧谁?”
“都头呀!丁都头”
“哦”
伊奕懿单手持卷,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但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已朝阿柒伸了过来。
“.”
“.”
阿柒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盯着郡主伸来的手,疑惑不解。
“拿来!”
“哦哦哦~”
可字条的内容平平无奇。
就是说他想要去御书房找几本书,托她想想办法。
伊奕懿心里头无端生出一股小小失望,但思索片刻,还是道:“阿柒,你带身内侍衣裳送过去,明日让他随早朝臣工混进来吧。”
终究是皇城大内,便是如今伊劲哉摄政监国,她也没正当理由招外臣入禁中。
且因为睿王生前故意散播,朝野间颇有些她和吴国都头的暧昧传言,她若再光明正大召见,不更加坐实了此事么?
不如让他偷偷溜进来,省了许多麻烦。
翌日。
寅时正,陈勃还没结束呢,便强撑困意爬了起来。
卯时前,赶到皇城外。
宫门开启后,同样哈欠连天的阿柒已经提前等着接应。
丁岁安穿了一身小太监的衣裳,在阿柒带领下有惊无险进入御书房.
“都头,你想看什么书便自己找吧,别搞乱就行,奴婢去门外给都头放风。”
阿柒帮他点上烛火,特意嘱咐一番。
丁岁安端着蜡烛,没怎么费劲,便在书架上找到了一本《宁史》。
宁朝为大吴前朝.按说一国寿终正寝,后朝当为前朝撰史。
但大吴立国近五十年,始终没有前朝官方正史
这里却有一本?
难道是南昭私下为宁朝编写了史书?
作为大吴属国,南昭这是明显僭越了。
丁岁安将宁史抽了出来
‘.历二百年战乱,万妖为祸,有虎狼逞凶,喜食心肝,夜破门户,翌日一家数口仅存皮囊;有狐魅幻形,**入瘴疠山林,吸髓吮精,白骨积于洞窟;有红蛇毒害.有鼠妖为疫.妖邪所过之处,城池化鬼域,田野生荆棘。
人间如炼狱,江左繁华之地,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幸存者藏于地穴,苟延残喘,我族几近亡绝.’
这哪里是王朝更迭战乱,分明是一场席卷天下的种族存亡之战啊!
宁史开篇,不但看的丁岁安满心震撼,还看的他一脸懵逼。
‘万妖’是从哪来的?
总得有个原因吧?
但这本宁史完全没有记载,丁岁安只得暂时放下宁史,想在宁朝前一朝的史书寻找答案。
也是凑巧,宁史左边紧挨着的便是《夏史》。
大夏,关于该朝的话本、故事,数不胜数,便是三岁小儿也知其万邦来朝的盛世。
当然,丁岁安了解的大夏,是吴国史书中的大夏。
他要看看,南昭的夏史是否有所不同
用了大半时辰,丁岁安一目十行快速翻阅,发现这本藏于南昭御书房的夏史确实大有不同。
吴国史书中万邦来朝的大夏,在南昭史书中,变成了‘万妖来朝’。
大夏立国之前,人、妖征战已持续数千年。
总体来说,人族占据中原膏腴之地,妖族被驱赶至苦寒瘴疠边疆。
大夏立国后,太宗皇帝雄才大略,行亘古未有之策非以刀兵尽灭妖类,而倡‘教化归顺,万族共朝’。
其策有三。
一曰,设教化司,专司接纳四方归化妖族。
二曰,科举特开‘妖科’,允妖族俊杰与士子同场较技。
三曰,纳妖族入军伍.
一时间,四海归心,万妖皆以效力天朝为荣。
大夏由此揽尽各族才俊,帝国控疆万里,天下尽归王道,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但,人无千日好、花无千日红。
国家亦是如此大夏立国三百年后,渐露疲态。
原本蛰伏温驯的妖族,趁乱发难
中原十一州随即陷入长达二百年的黑暗,妖族之间互相征伐,各种国祚或长或短的妖国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中原大地。
后称,七族十三国
七族分别为虎、狼、鼠、蛇、狈、狐、鼬,总之,就是一帮妖怪为了地盘火并。
让丁岁安极为不适的是,二百年战乱中,几乎没有了人族的记载.因为彼时的人族已彻底沦为各方妖邪的口粮、尝试杂交的生育工具。
七族中无论哪族当朝,皆专门设有‘宰牲务’‘育牲务’。
宰牲务,负责捕捉、屠宰人口。
育牲务,负责人族繁育
毕竟,只吃不育,早晚有吃完的一天。
和人类养猪别无二致。
丁岁安看的胸腹间一阵阵翻江倒海,并非是因为恶心之类的生理原因,而是心理层面对于同族惨烈过往的憋愤。
了解了万妖祸乱中原的背景,再重新翻开宁史时,便多了种异样的感觉。
‘革新元年,帝宁讳中流,聚人族于野,歃血为盟,誓清妖氛.初时,人力微渺,难抗妖邪诡异,屡战屡败,然帝志不屈。后得天授异术,引星辉淬炼神兵.更有异人来投,身负奇能,可窥妖气,辨形迹历十二年血战,大小数百仗.步步荆棘,寸寸血染,始平定妖祸.’
‘革新十三年,帝昭告天下,颁行万方:
夫天地生养,万物有灵,凡借天地灵气,纳日月精华,淬炼己身,感悟天道,以求超脱者,无论其先世为何族类,皆可为人,此乃正道。
反之,若恃强凌弱,以吞噬他族血肉为修行捷径,残害性命,滋养己身者,无论其形貌为何,皆定为妖,此乃邪魔外道,天下共击之!’
宁帝这是重新定义了人和妖啊。
以这套理论说,就算是人族,如果以吞噬他人血肉为捷径修行,就会被定义成‘天下共击’的妖。
而兽类,只要凭借天地灵气修**形、不残害他人,便会被定义为‘人’。
直白来说,这是抛开种族论,以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的二元阶级论来区分人、妖
仅以南昭宁史来看,这位在大吴被贬的一文不值的宁帝,确实努力尝试过化解灵猴一族和别族绵延万年的仇怨、欲建立一个相对公平的世道,怎么就突然国灭身死了呢?
丁岁安迫不及待翻看下一页。
却赫然发现.后边的内容,被人撕掉了!
**!
只听说过有人看皇叔看到关键地方撕下来珍藏,从没听说过有人看历史书看到关键地方也要撕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