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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单膝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铠甲下摆与地面相碰,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陛下。”牧野沉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激起轻微的回响,“陇西军旧部熟悉北境地形,臣请调——”
“准!”庆帝突然暴喝,龙案上的奏折被袖风扫落一地。
他撑着案几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三日内......”
他喘息稍平,他猛地指向殿外北方的天空:“朕要看到北狄人的首级挂在落鹰峡的旗杆上!”
刚说完庆帝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暗红:“北境十八部这次......咳咳......是冲着龙脉来的。”
他示意太监捧出个玄铁匣:“带上这个,若到万不得已......”
牧野瞳孔骤缩——匣中竟是老定远侯的虎符。
自先帝驾崩后,能调动天下兵**虎符从未完整现世。
“陛下!”牧野猛地抬头,“北境局势竟已危急至此?”
庆帝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三日前,黄沙镇守将最后一道军报里提到......有人在战场看见了黑羽箭。”
牧野浑身一震。
黑羽箭是北狄王庭死士的标志,而上一支黑羽箭出现时,先帝遇刺,朝堂震荡。
“臣明白了。”
牧野郑重接过虎符,却在触到皇帝指尖时一怔——那温度冰凉得不似活人。
他抬眼望向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只见庆帝的面容在烛火下泛着不正常的青白,眼窝深陷,唇色乌紫,哪里还有当年御驾亲征时的英武模样。
“陛下......”牧野喉头微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二十年前,庆帝还是太子时,曾带着他们几个年轻将领在演武场上纵马驰骋。那时太子的手温暖有力,拉弓时虎口的老茧磨得弓弦沙沙作响。
庆帝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枯瘦的手指在虎符上轻轻摩挲:“朕还记得......你在陇西大捷后说过的话,愿为陛下守这万里河山......”
殿外风雪骤急,吹得窗棂呜呜作响。
牧野突然注意到龙案上那盏常年不熄的长明灯,此刻竟摇曳欲灭。
灯影幢幢间,他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在城楼上指点江山的年轻帝王——庆帝曾亲手为他系上将军印,那时陛下的手,是暖的。
牧野突然单膝跪地,铠甲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牧野回到将军府时,已是深夜。
府中灯火通明,牧夫人正带着丫鬟们连夜赶制出征用的护身符。
见他进门,牧夫人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声音发颤,却强撑着挺直腰背:“这么快就要走?喜服才刚绣好并蒂莲......”
牧野单膝跪在母亲面前,铠甲上的寒霜在暖阁里化成了水珠。
他小心捧起母亲的手,那手上还缠着绣线,指腹被针扎出了点点血痕。
“母亲”,他声音低沉,“儿子此去,定会平安归来。”
牧夫人突然抓紧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让泪落下,守家卫国是他们牧家义不容辞的责任。
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替她的儿子去上战场。
“去拜一拜牧家的列祖列宗吧,你父亲在祠堂等你。”
牧野踏入祠堂时,牧老将军正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凝视着供桌上那柄已封尘多年的战刀——那是他当年从北境带回来的,刀刃上还留着永和三年血战的痕迹。
“来了?”老将军的声音低沉浑厚,没有回头。
牧野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给桌上的先祖们叩头,铠甲与青石地面相触,发出沉闷的声响。
“父亲。”
老将军缓缓转身,烛火映照下,他的面容如刀刻般坚毅,耳边的鬓发却已斑白。
他盯着儿子看了良久,忽然伸手,重重按在牧野肩上:“这次去,别给牧家丢人。”
牧野肩头一沉,却纹丝不动:“儿子明白。”
老将军冷哼一声,从供桌下抽出一把短刀,刀鞘漆黑,鞘口缠着褪色的红绳。
他递给牧野:“拿着。”
牧野接过,拔刀出鞘,寒光乍现——刀身狭长,刃口泛着幽蓝,竟是用北狄寒铁锻造的。
牧老将军眯起眼,语气森冷:“当年我从北狄王帐里抢来的。这刀饮过血,认主。”
“你带着它,让那些蛮子看看,牧家的刀,三十年没钝。”
牧野收刀入鞘,郑重别在腰间:“儿子定不负父亲所托,会平安归来。”
老将军盯着他,忽然抬手,粗糙的掌心重重拍在他胸口铠甲上:“记住,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刀剑,是人心。”
“这一点,相信三年前你已经得到过教训了。记住,此次不可再犯。”
牧野瞳孔微缩。
老将军最后看了他一眼,双手将牧野从地上扶起。
这个儿子已经比他还要高了:“走吧!大夏的安危就看你了!”
牧野笑了,笑的欣慰:“爹放心,您能做到,我也能!”
老将军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活着回来。”
牧野从祠堂出来时,顾宁已经牵着阿信跨进门槛,身后跟着乐哥儿和小牛,三人手里都提着食盒。
小小的少年一身短打劲装,腰杆挺得笔直。
“牧大哥!”阿信猛地挣开顾宁的手,炮弹似的冲过来,却在离牧野三步远时硬生生刹住脚。
小孩仰着脸,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眶红得厉害,偏不肯让泪掉下来。
牧野蹲下身,铠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伸手揉了揉阿信的发顶:“在家替我照顾好哥哥,好吗?”
阿信重重点头:“好!”
他已经不是那个懵懂的稚子,已经懂得战争的残酷。
他牧大哥是去打仗的,打仗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回不来。
“牧大哥,你会回来的对吗?”
牧野跟阿信碰拳:“当然。”
阿信看着牧野最终还是没忍住,终于“哇”地哭出声,哭花兮的小脸埋进牧野肩甲缝隙:“我不想要牧大哥走!我要牧大哥和我还有哥哥在一起......”
滚烫的泪水渗进铠甲内衬,烫得牧野心口发疼。
牧夫人默默上前,把哭到打嗝的孩子搂过来,指尖在阿信后颈某处一按,小孩立刻软绵绵昏睡过去。
“让他哭痛快了反倒不好。”
顾宁的衣摆上沾着面粉,显然是从灶台边直接赶来的。
“听说寅时就要出发,”顾宁将食盒放在桌上,掀开盖子,热气腾腾的肉香顿时充满房间,“总得吃饱了再上路。”
牧夫人看着食盒里精心摆盘的菜肴——全是牧野爱吃的。
她突然背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我去......我去把护身符拿来......”
牧夫人雷厉风行的一人,从未这样多愁善感过。
但这是她的儿子,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了。
小牛认真道:“牧大哥,你不在京城的时候我会照顾好阿宁和阿信的。”
乐哥儿也点头:“还有牧老将军和牧夫人。”
牧野笑笑:“那就先谢谢你们了。”
乐哥儿机灵地拉着小牛退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在一起。
“过来。”
牧野突然伸手,将顾宁拽进怀里。
铠甲冰凉,可胸膛却是热的。
他低头嗅着顾宁发间的烟火气,那是甜水坊特有的味道。
顾宁任由他抱着,突然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给你备的干粮,加了野花椒,能驱寒。"顿了顿,又补充道,"每天吃一块,我数过的,正好够你吃到黄沙镇。"
牧野接过油纸包,发现底下还藏着个绣工拙劣的香囊,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平安"二字。他挑眉:"你绣的?"
“乐哥儿教的。”顾宁耳根发红,“第一次绣,丑是丑了点,你不要嫌弃~”
话未说完,牧野已经将香囊贴在心口的位置,用铠甲牢牢压住:“怎么会?正好,这里缺个护心镜。”
院外传来集结的号角声,牧野不得不松开手。
临出门时,顾宁突然拽住他的披风,眼睛亮得惊人:“记住,甜水坊的喜堂还等着新郎官。”
牧野大笑,转身时披风扬起,扫落了案上的一枝桂花。
花瓣纷飞中,他最后看了眼站在灯火中的家人——父亲和母亲攥着护身符站在廊下,顾宁扶着门框目送他远去,连乐哥儿和小牛都红着眼眶站在院角。
“走了!”他翻身上马,声音洪亮。
“等我的凯旋酒!”
马蹄声渐远,牧夫人终于让眼泪落了下来。
牧老将军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他如今的心性早已今非昔比,要相信自己的儿子。”
顾宁突然坚定道:“他会回来的!”
他不知是在安慰牧夫人,还是在说服自己:“他答应过的。”
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过树枝,照在门楣上新挂的平安符上,那朱砂写的"归"字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