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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树村的粮仓前,黑袍军和俘虏们围坐在铁锅旁,羊肉汤的香气还在飘荡。
阎赴站在高处,手里捏着一块粗面饼子,慢条斯理地啃着,目光扫过所有人。
嘉靖年的底子很烂,可也没有到一碗肉汤就彻底让人死心塌地的地步。
这批各县溃兵现在流着眼泪,看起来像是要跟随,可现在的他们跟着自己,和跟着之前那些把总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跟随,又为什么而战。
火候,还不够。
他也不需要一群浑浑噩噩的兵油子。
他先看向自己带来的从县兵马。
那些曾经的县兵、衙役、巡检司的差人,如今一个个腰板挺直,面色红润,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袄,腰间挂着沉甸甸的刀,眼神里没有半点畏缩。
再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各县溃兵,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满是恐惧和茫然,像是被抽了魂的牲口,只知道跪着等死。
阎赴咽下嘴里的饼子,开口了。
“王麻子。”
一个脸上有麻子的汉子立刻站起来,咧嘴一笑。
“大人!”
之前斩杀各县把总的时候,数他最卖力。
“本县来从县之前,你家里几口人?吃什么?”
王麻子笑容一收,脸色阴沉下来。
“六口人,爹娘、婆娘、两个娃。吃糠,吃野菜,吃树皮。”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后来,刘家收粮,二管事强征了一批,爹饿死了,娘卖了家里的菜刀和锅换粮,再后来......婆娘跟人跑了,娃......没熬过冬天。”
四周一片死寂。
阎赴点点头,又开口了。
“刘覆文和缙绅掌控县衙的时候,你在巡检司当差时,每月能拿多少饷?”
“屁的饷!”
王麻子啐了一口。
“狗官层层克扣,到手就几百文钱,连口稀粥都喝不上!”
阎赴没说话,目光转向另一个汉子。
“孙瘸腿。”
一个有点跛脚的巡检司老卒站起来,骄傲的挺起胸膛。
“大人!”
“你这条腿怎么跛的?”
“剿匪时被土匪砍的。”
孙瘸腿拍了拍腿,语气轻松。
“可狗官说我是逃兵,不给抚恤,还把我赶出军营。”
“我总不能死在那,我想,咱得回家啊。”
“我爬回家,发现婆娘饿死了,娃......被缙绅家的管事抱走了,说是抵债。”
阎赴依旧平静,又开口了。
“现在呢?”
孙瘸腿突然咧嘴笑了,拍了拍自己鼓胀的肚子。
“现在?老子顿顿有一口饱饭,隔三差五还能吃上肉!”
他扯开棉袄,露出里面厚实的里衣。
“瞧瞧!新棉花!暖和!”
他又拍了拍腰间的刀。
“刀是自己的!没人敢抢!”
李豁嘴原本不叫李豁嘴。
他是从县的弓手,因为一次操练时被那时候的巡检用箭杆抽在嘴上,打落了两颗门牙,从此说话漏风,便被叫成了豁嘴。
“李豁嘴。”
阎赴点了他的名。
他慌忙站起来,下意识捂住嘴,含混地应道。
“大、大人。”
“你以前拉得开弓吗?”
李豁嘴的手抖了抖。他想起自己那双布满冻疮的手,想起被克扣的箭矢。
那时候那位虞巡检总说要节省军备,逼他们用朽烂的弓弦,十次有九次射不中靶。
变卖的器械,钱都送到刘家手上了。
“拉、拉不开......”
“现在呢?”
李豁嘴突然挺直了腰。他放下捂嘴的手,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从背上解下新发的硬弓。
弓身油亮,弦是上好的牛筋。
“三石弓!”
他骄傲地昂着头,“能射二百步!”
围观的溃兵们发出惊叹。
有人偷偷比划着,不敢相信这样的好弓会发给一个小卒。
阎赴又看向另一个佝偻的身影。
“赵驼背。”
那是个年近四十的老兵,背上已经有些变形了,昔**常年给上官抬轿子,这是压出来的痕迹。
他站起来的时候,脖子还习惯性地向前探着,仿佛肩上还压着无形的轿杆。
“你给刘覆文抬了几年轿?”
“十、十年......”
赵驼背的声音细的很,低着头,总觉得屈辱。
“现在呢?”
老差役突然愣住了。他慢慢直起腰,虽然驼背还在,但脖子终于抬了起来。他摸了摸身上崭新的棉甲,突然咧嘴笑了。
“现在......现在俺骑马!”
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
赵驼背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因为这一刻,那位整个从县的救命恩人,读书读到可以面见皇帝的阎大人伸出手,拍着他的肩膀。
“老赵,记住,从今往后,你挺直了活。”
四周的从县兵卒哄笑起来,一个个开始炫耀。
“老子现在饷银足!没人敢喝兵血!”
“我家娃能吃饱了,还盘算着弄点小羊羔养一养呢!”
“我婆娘现在敢骂我了,说我不回家吃饭!”
有人笑得直捶大腿。黑袍军们哄堂大笑,溃兵们却越听越颤。
他们向来只是听说家里没粮食,回家了吃不上饭,却头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们不回家吃饭,会被婆娘唠叨。
跪在最前排的瘦高个儿悄悄抬头,看见阎赴的靴子就在眼前,又慌忙低头。
阎赴突然抬手,笑声戛然而止。
他转向溃兵群。
“你们呢?”
死寂。
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溃兵们连呼吸都屏住了。
铁锅里的羊肉汤还在咕嘟冒泡,香气混着血腥味在雪地上飘荡。
跪着的溃兵们低着头,听着王麻子、孙瘸嘴他们的话,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
他们的喉咙发紧,眼眶发热。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剜着他们记忆里最疼的地方。
延绥镇上的边军陈三眼跪在雪地里,左眼上的刀疤还在隐隐作痛。
喝了一碗羊汤,不冷了,可他听到那些从县兵**欢呼,却不由心底一颤。
他是延绥镇的夜不收,专门在边墙外巡哨的。
三年前鞑子夜袭,他带着三个弟兄死守烽燧,最后就他一个活着回来,左眼被箭射瞎,脸上挨了一刀。
“赏银?”
千总当时嗤笑一声。
“你们这些丘八也配要赏?没问你们丢烽燧的罪就不错了!”
千总当时一只脚踩在他眼前,激起的黄沙让他蒙着布的眼睛刺痛的厉害。
后来他才听说,上面拨下来的抚恤银,全被千总和兵备道分了个干净。
他的婆娘去衙门讨说法,被差役用棍子打了出来,回家就病倒了,没熬过那个冬天。
现在他看着孙瘸腿拍着肚子说自己顿顿有饱饭,隔三差五能吃肉,突然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左眼眶,那里本该有一笔养家银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