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休养生息的国策,如同一道春风,迅速吹遍了满目疮痍的五州大地。
安抚流民的粥棚在各大城池外星罗棋布地搭建起来,无数濒临饿死的百姓,在喝到那碗能救命的热粥时,都朝着临州的方向,流下了滚烫的眼泪。
大军转为屯田的消息,更是让那些饱受兵戈之苦的百姓们,看到了安宁的希望。
一时间,秦风的仁义之名,传遍了乡野阡陌。
然而,当这股春风吹到冀州这片古老而富庶的土地时,却仿佛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厚墙,变得滞涩起来。
……
冀州,信都郡。
郡城内最大的府邸,并非郡守府,而是世代簪缨的“清河崔氏”的祖宅。
此刻,宅邸深处的一间暖阁内,檀香袅袅,温暖如春。
张远端坐于客位,身上穿着一件价值不菲的狐裘大氅,这是崔氏族长崔敬昨日才赠予他的。
他看着眼前这张紫檀木矮几上,摆放着精致的糕点和今年新出的阳羡雪芽,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他已经来到信都郡半个月了。
作为秦风亲点的首批清丈使之一,这位年仅二十出头,满腹经纶且对主公秦风怀着近乎狂热崇拜的年轻人。
本以为自己此行,将是雷厉风行,大展拳脚。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温柔的耳光。
他至今还记得,半个月前,他带着几名同样充满理想的同伴,意气风发地抵达信都时的情景。
信都郡守,一个前朝留任,年过半百的老官僚,以及本地士族崔氏的族长崔敬,亲自出城三十里相迎。
那场面之隆重,那态度之恭敬,让他一度受宠若惊。
当晚的洗尘宴,更是极尽奢华。
山珍海味流水般呈上,舞女的腰肢柔若无骨,乐师的丝竹之声绕梁三日。
席间,崔敬须发皆白,仪态儒雅,他端着酒杯,言辞恳切地对张远说:
“张大人乃是秦帅心腹,少年英才,奉王命而来,乃是信都百姓之福。”
“我清河崔氏,必将倾尽全力,襄助大人,完成清丈大业,以报秦帅天恩。”
那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让张远和他的同伴们都倍感振奋,以为此行必将一帆风顺。
可第二天,当张远正式开始工作时,一切都变了。
他按照流程,首先前往郡守府,索要本地的田亩档案鱼鳞图册。
那老郡守一脸为难,叹着气告诉他,图册在之前的战乱中不幸被焚毁大半。
剩下的残本也字迹模糊,难以辨认,需要时间慢慢整理。
张远心知有异,决定亲自下乡勘察。
郡守府热情地为他派来了一名本地的向导。
可这向导,要么是带着他们在山里绕圈子,一连三天都找不到一个大点的村庄;
要么就是走到半路,突然旧疾复发,腹痛难忍,不得不折返。
无奈之下,张远决定在城内雇佣一些识字的账房和有经验的测绘人员。
然而,他派人去寻访时,却惊愕地发现。
整个信都城内,所有符合条件的人,都在这几天里,或举家外出探亲,或卧病在床,甚至还有几位意外摔断了腿。
整个清丈工作,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彻底的停滞。
就在张远一筹莫展之际,崔敬雪中送炭来了。
他带着几名家族中最精干的账房先生和百余名孔武有力的护卫,主动来到张远下榻的府邸,声称要协助张远的工作。
张远起初还心存感激,可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些账房先生,提供的田亩数据错漏百出,将大片靠近水源的肥沃良田,报成了只能种些杂粮的坡地、荒地。
他们丈量土地时,用的步弓总是有着惊人的弹性。
张远派去监督的手下,要么被美酒佳肴、金钱美女腐蚀拉拢,对那些显而易见的猫腻视而不见;
要么就是晚上走夜路时,被人套上麻袋,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天便主动请求调离。
短短半个月,张远悲哀地发现,自己被彻底架空了。
他名义上是总揽冀州田亩清丈大权的钦差,实际上,却成了一个被圈养在华丽府邸里的囚徒。
他的命令,出了这间府衙的大门,就如同一张废纸,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雕梁画栋。
但他的意志,却被一张由人情、利益、威胁交织而成的温柔蛛网,死死地困住,动弹不得。
“张大人,尝尝这个,这可是从江南运来的新茶,千金难求啊。”
暖阁内,崔敬端起茶杯,笑呵呵地说道,打破了张远的沉思。
张远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和煦,眼神却深不见底的白发老人,心中涌起一股无名之火。
他放下茶杯,声音清冷地说道:“崔族长,明人不说暗话。我来信都,不是为了品茶的。”
“为何郡中的清丈工作,至今毫无进展?为何我的人一下乡,便屡屡受阻?”
“你崔氏送来的账册,与我暗中调查的结果,为何有天壤之别?”
崔敬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他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杯中的热气,才悠悠地说道:“张大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
“老朽对秦帅忠心耿耿,岂敢阳奉阴违?只是……这冀州的情况,与临州不同啊。”
他放下茶杯,语重心长地道:“我崔氏,扎根此地五百年。族人繁衍,开枝散叶,与这冀州各郡各县的官吏、将领、乡绅,早已是盘根错节,血脉相连。”
“这田地,不仅仅是田地,它是我崔氏的根,也是无数依附我崔氏生存的家族的命。”
“秦帅的政令,是王法。但这片土地上,还有传承了数百年的……规矩。”
他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张大人是聪明人,前途无量。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您奉命而来,该走的流程,我们都陪您走。”
“该有的文书,我们也会给您一份漂漂亮亮的。您带着这份功劳回去复命,高官得坐,骏马得骑。”
“我冀州士绅,也会感念您的恩德,奉上厚礼。”
“何乐而不为呢?又何必为了一个虚名,为了那些泥腿子的死活,与整个冀州的士绅为敌呢?”
这番话,已经近乎于赤裸裸的摊牌。
张远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来,怒视着崔敬:“放肆!你这是在要挟我!”
“你这是在对抗主公的新政!你可知,这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崔敬缓缓地站起身,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
“死罪?”他轻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不屑,“张大人,或许在临州,你家主公一言可决万人生死。但在这里,在这信都郡,老朽说了,才算。”
他走到张远面前,凑近了低声说道:“年轻人,别把在书院里学的那一套,拿到这吃人的世道上来。老朽这是在给你指一条活路。”
张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简单的阳奉阴违,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冀州的旧势力,在用他们传承了数百年的方式,向秦风这位新来的统治者,展示他们的力量,划定他们的底线。
“我……我绝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张远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便可惜了。”崔敬直起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张大人旅途劳顿,我看,还是在府上多休息些时日为好。来人。”
他朝门外喊道。
“好生‘伺候’张大人,莫让他累着了。”
门外,两名身材魁梧的护卫应声而入,面无表情地站在了张远的身后。
张远的心,沉入了谷底。
深夜,张远辗转难眠。
自己必须将这里的真实情况,告知主公。
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荣辱,更关系到主公新政的成败。
他借着如厕的机会,避开守卫,找到了府中一个负责打扫,被压迫的老仆,给了他一笔银钱。
随后咬破手指,在一块从**上撕下的布条上,奋笔疾书,写下了一封血信。
“主公亲启:冀州世家,名为顺,实为反。新政受阻,政令不出府衙。此地已成国中之国,非雷霆手段不能破局。学生张远,万死泣血上书。”
他将血书小心地交给老仆,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主公,希望这封信,能送到您的手中。
这冀州的毒瘤,非您亲自下刀,不能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