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月淑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意,“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国公爷让她衣食无忧,已是仁至义尽。”
云衡之沉默着,端起那碗安神茶,却久久未饮。
书房里只剩下云棠清浅的呼吸声。
睡梦中的云棠忽然含糊地呓语了一声,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梦里看到了什么让她担忧的画面。
云衡之立刻放下了茶盏,倾身过去,大手覆上她小小的额头,探了探温度。
还好,温温的。
夏月淑也紧张地看着。
云棠的眉头很快又舒展开,小嘴吧嗒了两下,似乎梦到了好吃的,又沉沉睡去,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盖在身上的披风一角。
云衡之紧绷的肩线这才缓缓放松下来。
云棠每日看树苗,吃甜果,偶尔在夏月淑或云衡之怀里打个盹儿。
国公府门口却突然喧闹起来。
这日午后,云棠刚被夏月淑哄着喝了小半碗牛乳羹,正咂着小嘴回味,青鸢脚步略显急促地走了进来,面色带着一丝古怪。
“夫人,国公爷,”青鸢福了福身,声音压低了些,“府门口来了个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光景,衣衫虽旧却整洁,口口声声说……说是府上流落在外的血脉,手里还拿着件信物,要见国公爷。”
夏月淑正拿着帕子给云棠擦嘴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云衡之。
云衡之剑眉蹙起,放下手中刚拿起的书卷:“流落在外的血脉?信物?什么信物?”
“回爷,那女子自称云晚晚,说信物是一枚双鱼戏珠的羊脂玉佩,鱼眼处嵌着极小的红宝。”青鸢禀报道,“门房不敢擅专,报给了管家,管家见那玉佩样式古朴贵重,不似寻常之物,又听她言辞恳切,说……说是府上老夫人当年留给亲孙女的物件,这才赶紧来报。”
“双鱼戏珠玉佩?”云衡之猛地站起身,脸色骤变,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母亲确实曾有一枚这样的玉佩!说是要留给第一个孙辈,当年……当年……”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往事,神色变得极其复杂。
夏月淑的心也提了起来,她放下帕子,握住云衡之的手:“国公爷,事关血脉,务必谨慎。不如先将人请进来,看看信物,问个清楚?”
“对,快请进来!”云衡之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又强自按捺,“请到前厅,月淑,你与我同去。青鸢,看好小祖宗。”
“看!”云棠原本还在回味牛乳羹的香甜,此刻大眼睛忽闪忽闪,她伸出小手指着外面,对青鸢要求,“我也去!”
青鸢看向夏月淑。
夏月淑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罢,抱小祖宗一起去吧,青鸢你仔细些。”
前厅里,气氛肃然。
管家引着一名少女走了进来。
那女子身量纤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浅碧色衣裙,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丝怯意。
她低垂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瞧着单薄又无助。
云衡之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
夏月淑也仔细打量着,面上保持着当家主母的端庄。
少女走到厅中,盈盈下拜,身子微微发颤,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晚晚……拜见国公爷,拜见夫人。”
她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
蓄满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在她苍白瘦削的脸颊上留下了清晰的两道泪痕。
目光在触及云衡之时,迅速垂下。
满眼敬畏和期盼,活脱脱一个历经苦难,终于寻到亲门却又惶恐不安的孤女模样。
“你说你叫云晚晚?你母亲是?”云衡之沉声问道。
“回国公爷,”云晚晚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强忍着巨大的悲痛。
她颤抖着手,从怀中极为珍重地取出一枚用手帕包裹的玉佩,双手高高奉上,“晚晚的母亲……名唤芸娘,原是京城近郊人士。母亲……母亲她……去年冬天,一场风寒就……”
她泣不成声,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几乎站立不稳,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续道,“母亲临终前才告知晚晚身世,说晚晚的生父是国公爷您。她说……她说当年与您有过一段情缘,后因家中变故,不得已分离。”
“彼时,彼时她已怀有身孕,她独自生下晚晚,贫病交加,苦苦支撑,直到临终,才将这枚玉佩交给晚晚,说是当年老夫人赐下,给未来孙辈的信物,母亲嘱托晚晚,若实在活不下去,可凭此物……来寻生父……”
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说着,字字泣血,句句含悲。
管事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方手帕,打开,露出里面的玉佩,恭敬地呈给云衡之。
云衡之拿起玉佩,指尖微顿。
那玉佩触手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玉。
双鱼戏珠的雕工古朴灵动,鱼眼处两点细小红宝,在光线下折射出光芒。
样式、质地、细节……
竟与他记忆中母亲那枚据说要留给孙辈的玉佩极其相似。
这玉佩当年似乎确实不知所踪了!
巨大的冲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看着眼前哭得几乎晕厥,身世凄惨得令人辛酸的少女,再看看手中的信物,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
夏月淑也看到了玉佩,心中同样掀起波澜。
这信物……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云晚晚。
这云晚晚看向云衡之时,那眼神里混合着孺慕,害怕和孤注一掷的恳求,足以让任何稍有恻隐之心的人动容。
厅内一片沉寂,只余云晚晚令人心碎的啜泣声。
青鸢抱着云棠站在稍后侧。
云棠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跪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的云晚晚。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青鸢的衣襟。
云衡之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从未有过的温和:“……苦了你了,孩子。”
这短短五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溃了云晚晚强撑的意志。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不再是压抑的啜泣,直接失声痛哭。
她伏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地砖上,“爹爹……晚晚终于,终于找到您了……”
云衡之上前一步,亲手将云晚晚虚扶起来:“起来,地上凉。”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关切,“既来了,这便是你的家。”
夏月淑在一旁看着,心中虽仍有疑虑盘旋,但云衡之的态度已然明朗。
她压下心绪,面上适时地流露出温婉的怜惜,上前轻轻扶住云晚晚另一只手臂,柔声道:“好孩子,快别哭了,回家了就好。这些年,苦了你了。”
她掏出自己的帕子,轻轻为云晚晚拭泪。
云晚晚受宠若惊般,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她看着夏月淑,满眼感激,“夫人……多谢夫人……”
云衡之转向管事,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立刻收拾‘静蕖院’出来,务必收拾得干净暖和,一应摆设用度,按府里正经小姐的份例预备,不得有丝毫怠慢!再拨两个伶俐懂规矩的丫鬟过去伺候,要稳妥细心的!”
“是!”管事连忙躬身领命,心中已然明了这位突然出现的晚晚小姐在国公爷心中的分量。
“月淑,”云衡之又看向夏月淑,语气带着托付,“孩子初来乍到,身子又单薄,你多费心照看。衣裳首饰,四季用度,都给她备齐了。若有短缺,只管从公中支取,不必回我。”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云晚晚苍白憔悴的脸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晚晚,你先安心住下,把身子养好。这里……以后便是你的家。”
“谢谢爹爹!谢夫人!”云晚晚泪眼朦胧,又要下拜,被夏月淑和云衡之同时扶住。
她抬起泪痕交错的小脸,一脸感激。
管事领命,躬身对仍抽噎着的云晚晚道:“晚晚小姐,请随老奴来,这就带您去安置。”
云晚晚对着云衡之和夏月淑又是深深一福,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晚晚……晚晚再次谢过爹爹,谢过夫人。”
她微微垂着头,肩膀仍轻轻耸动,随着管事慢慢退出前厅。
沿着回廊走了不过十几步,离开了前厅后,云晚晚抽噎的声音便渐渐止了。
她抬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方才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点未干的水痕黏在睫毛上。
管事在前引路,两个得了吩咐,临时拨过来伺候的二等丫鬟垂手跟在云晚晚身后。
其中一个圆脸丫鬟见云晚晚脚步微顿,忙快走两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小心与讨好,伸手想扶她:“小姐仔细脚下,这青石板路有些滑。”
云晚晚的手却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似的,猛地一缩,避开了丫鬟伸来的手。
她侧过头,眼皮懒懒一掀,目光在那圆脸丫鬟粗布衣裳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轻蔑。
圆脸丫鬟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讪讪地收了回去,头垂得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