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德元年十月初一。
阳光很淡。
风却很大。
吹在人身上,带着一点初冬的寒意。
许尽欢站在衣橱前选了半天,还是选了一件水绿色的道袍。
项琰说,这个颜色一般人很难驾驭,但许尽欢你穿得好看,显得鹤立独行。
他就喜欢鹤立独行这四个字。
人活一世,什么都和别人一样,那该多无趣啊。
罗叔则是穿了一身寿衣。
那身寿衣,他早几年就替自己准备好了,虽然土了些,难看了些,被许尽欢嫌弃死,但他自个儿觉得很不错。
两人在铜镜前欣赏了一阵自己,又嫌弃了一阵对方,然后,相视一笑。
许尽欢长臂一伸,勾住罗叔的肩,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烈酒,柴火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罗叔说了,既然要死,咱们就死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纵火就挺热闹的。
许尽欢很是反对,不疼吗?
罗叔白他一眼,说这才叫浴火重生。
许尽欢只知道**。
浴火重生?
好吧,听上去还不错。
走出门槛,许尽欢看着怀里的人,笑着问:“上官罗,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上官罗又白他一眼,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阿欢啊,前几天我做了个梦。
“梦到了什么?”
“阎王。”
“你怎么会梦到他?”
“他问我,上官罗,这就是你下辈子投胎要做的事,你愿不愿意啊?
我想了想,摇摇头:阎王,我不愿意。
阎王对着我笑了笑,抬腿,一脚踹在我的**上:愿意不愿意就这么着了,滚吧。”
上官罗双手一摊:“然后我就醒了。”
许尽欢好奇:“梦里,阎王让你下辈子投胎,要做什么事?”
上官罗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一字一句说:“他让我去养大一个叫许尽欢的臭小子。”
许尽欢先是一怔,然后大笑。
笑得眼泪,都飞出来。
“舅舅。”
他吸了吸鼻子说:“回头我见到了阎王,一定替你控诉他。”
“那倒也不必了。”
上官罗长长叹出一口气:“我这辈子的喜怒哀乐,都是这个臭小子给的,算是扯平了。”
扯平了吗?
扯不平的。
“舅舅,要不这样,下辈子投胎,我来养你。”
“一辈子就够够的了,还下辈子,你赶紧给我滚远点,别再来祸害我。”
许尽欢一怔,又哈哈笑了。
火堆很快就到。
上官罗挥开他的长臂,自顾自去点火。
火光先是一点,只几个眨眼的工夫,便是一片。
上官罗见差不多了,理了理衣裳,仰头看着他说:“阿欢啊,白发人送不得黑发人,这回舅舅先走。”
说罢,他微微一笑,大步走到火里……
“舅舅,我送送你!”
许尽欢一掀道袍,双腿跪下,三个头,磕得结结实实。
这是他欠他的。
磕完,许尽欢站起来,目光缓缓向四周看了一圈,最后落在某一处。
那里,站着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
她在目送他离开。
都说……
**之人在临死前,想到的都是这痛苦的一生。
许尽欢没有。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有爹,有娘,有上官罗,有项琰,有国字脸,有杀手,有小小……很幸福,也很是满足。
于是,他收回目光,转过身,微笑着,走进了那片熊熊燃烧的火海里……
“陈漠北,这就是我**的全部真相。”
此刻的陈漠北,已经泪流满面。
许尽欢看着他:“我**,你们生,哪个更好,谁也不知道,但说到底,我是心甘情愿,其实……也是命运。”
命运,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把他推到了这里。
许尽欢轻松地笑道:“既然是命运,就不要再纠结谁对,谁错,谁欠了谁的,谁又负了谁的,统统放下吧。”
放得下吗?
陈漠北额角一跳,倔强地从唇里咬出几个字:“我还是放不下。”
短短一句话,让宁方生三人的心,瞬间都提到了嗓子眼。
许尽欢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竟然还没有放下?
这是为什么啊?
没有时间了,脚底下的浓雾翻涌得厉害,这也就意味着,斩缘的时间所剩无几。
宁方生决定不再等,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被一道凌厉的视线制止住。
他急得脱口而出:“许尽欢,你……”
“嘘!”
许尽欢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而转过脸,笑眯眯地看着陈漠北,耐心地问道:“说吧,你放不下什么?”
“为什么?”
陈漠北的声音哽咽难语,“他们都知道,独独瞒着我?”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宁方生三人都听得糊涂,只有许尽欢听明白了。
“因为你是陈漠北,一个用冷漠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男人。”
他又温柔地笑了:“我有时候在想,你是怎么做到长期那么不开心,还能活得那么坚强的?”
“我……”
“我就想着,还是别说了吧,让你活得稍稍轻松一点。”
许尽欢突然叹一口气。
“但我没有想到你会遇着长公主,更没想到,长公主会对你说那样一句话,然后你又这么的敏锐。”
“所以我对你有执念,让你投不了胎……”
陈漠北咬牙切齿:“这也是命运?”
“爹!”
“侯爷!”
“陈漠北。”
浓雾里,三道声音一齐响起,却丝毫没有听进陈漠北的耳中。
他死死地看着许尽欢,咬牙又问了一遍:“这也是你的命运?”
许尽欢沉默片刻:“没错,魂飞魄散也是我的命运。”
陈漠北目光瞬间发冷:“那你甘心吗?”
许尽欢转过身,看一眼浓雾里的枉死城,嘴角微微上扬。
“有什么不甘心的,当初你的刀对准郭阳,难道只是为了吴酸吗?”
陈漠北骤然退后半步,双唇剧烈地颤动着,不可思议地看着许尽欢。
半晌,他紧绷的身体,终于塌了下来,紧咬的牙关,也一点点松开。
不是的。
是为了许尽欢。
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折在郭阳那种人手里!
郭阳算个什么东西?
“许尽欢,你应该告诉我的……”
终于,陈漠北缓缓闭上眼睛,喉结动了一下。
“如果你告诉我,那么每年的冬至,我就可以从暗处走出来,和他们两个一样,光明正大地给你烧纸,陪你喝酒,和你说话!”
许尽欢心脏一跳。
“许尽欢,你欠了我五个冬至,你让我……”
陈漠北睁开眼睛,眼里都是泪:“怎么放得下!”
最后一个字说完,宁方生背上的大刀闪过一道刺目的光。
那道刺目的光,直逼向许尽欢。
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直到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亮光里。
而浓雾像是听到了主人的召唤,一齐涌向枉死城那边。
这时,枉死城有道光笔直地流出来,与许尽欢脚下的光,连接在一起。
一瞬间,浓雾散去,露出苍青色的天。
宁方生手里握着那把生锈的大刀,脸上是难得的惊喜。
陈漠北的执念,终于放下了。
然而,那惊喜只维持了短短须臾,便成了惊吓。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笼罩着许尽欢的亮光,突然一瞬间在往后挪。
七天,八十四个时辰。
属于每个阴魂的时间,不会多,也不会少。
“许尽欢。”
宁方生瞳孔急速放大,大声喊道:“快,快跟着那束光,跑回到枉死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