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尘缘 第四百五十三章触柱

“徐行是触柱而亡,朝廷觉得这样的死法,传出去太难听,所以对外宣称,是上朝时身子不适,突然暴毙。

尸身也由宫里的太监收敛,作了修饰。”

许尽欢眼里的悲伤,一下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嘲讽。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在宫里就把人装进棺材,然后直接抬到徐家,最后的葬礼,也是以忠义侯的规格,风光大葬。

他出殡的那天,我在送葬的队伍里。

棺材每经过一个桥,一个路口,我就听到喊丧的人在喊:

老爷,过桥了,路上小心啊……

老爷,拐弯了,你看好路啊……

看好路,是为了记得回家的路,可为什么还要记得呢?

刀光剑影的日子还没活够吗?

活得够够的了。

于是,喊丧的人喊一句,我在心里也喊一句:

国字脸,过桥了,往前走……

国字脸,拐弯了,别回头……

我只送了半程,送到城门口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因为我知道,我们总会再见的,而这一刻,我的人生突然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

浓雾里的几个人,听到这话后,心里不约而同地咯噔了一下。

尘埃落定的另一种解读,是不是也意味着……

走到了头呢?

“我这一生,除了爹娘,罗叔这三个亲人外,最重要的人,还有两个——

一个是项琰,我陪她最久。

一个国字脸,他陪我最久。

整整二十一年。

这二十一年来,其实我们并不常见面,他有他的事要忙,我有我的事要做。

可两人只要见面,话说得开心,酒也喝得开心。

他从不对我说朝廷的事。

可我看得出来,他这个官当得不如意,他不想告诉我,是怕我担心。

我也一样。

生活很多不如意,很多不开心,也不想告诉他,我怕他为我难过。

我做宫廷画师的第一年,罗叔对我说,该成个家了,好歹为许家传个宗,接个代。

我只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罗叔没办法,就去求徐行,他觉得徐行一定能管住我,也一定能劝动我。

结果徐行对他说,尽欢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随他去吧。

罗叔傻眼了,说当初他翘个二郎腿,抖个脚,你都打得那么狠,骂得那么狠,为什么现在就随他去了呢?

徐行说,现在我就想他快活些。

你们知道,罗叔给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想到了什么吗?

我想到如果爹娘还在,他们一定也不会逼我,一定也只想让我快活些。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我与徐行之间的真正关系——

情同父子!

所以,徐行活着的时候,这个世界的风雨,都绕过了我。

而他一死,所有的狂风暴雨就都落在我身上。

罗叔察觉到苗头不对,劝我赶紧离开京城,反正产业卖得也差不多了,卖不了的,都可以留给项琰。

我想到徐行那一夜的交代,决定三天后就走。

那天晚上,我歇在书房,准备把一些画稿都收拾收拾,该烧的烧,该带走的带走。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书房里,有一双眼睛看着我。

我抬头一看。

竟然是徐行。

他坐在炕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那笑仿佛在说:尽欢啊,离开就对了,记住,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浑身一僵,突然想到七岁那年,我爹娘决定投降前,他们也是这样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娘甚至哄我说,那个岛上有最甜最甜的糖,你先去替娘尝尝。

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就先去了。

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就该先去吗?

我去了之后呢?

去了之后,老天爷就将我此生所有的快乐,一并收走,哪怕是在最快乐的时候,我也只是佯装在笑而已。

那么,离开京城后,我还有什么东西,能让老天爷再收走的?

似乎没有了。

唯一有的,也只有这条命而已。

这条命只能终日蜷缩在小岛上,一日一日地老去,送走罗叔,然后等着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

每天吃大米饭会腻,活太久也会腻。

这是我想要的后半生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

于是,我冲徐行也笑了笑,说——

国字脸,清风一枕,浊酒千杯,尽欢而散这十二个字,是你送给我的,你自己痛快了,倒让我当缩头乌龟,你**!

我说完这一句,炕上的徐行不见了。

我知道,他生气了。

因为我没有听他的话。

可是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我的想法就是……”

浓雾里,许尽欢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他们谁也别想抛下我。”

浓雾里,还是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的眼眶,都是湿润的。

两行热泪从陈器眼睛里流下来,而卫东君的嘴角,却反而勾起一点弧度。

这一点弧度,为项琰勾起。

因为项琰曾经说过,对许尽欢来说,如果活着不快乐,长命百岁就毫无意义!

果然啊,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白光,从所有人眼前一闪而过。

紧接着,一声极轻,极锐的声音,从宁方生的后背传来。

是斩缘刀发出的声音,在提醒时间所剩不多。

“许尽欢!”宁方生低声催促。

许尽欢看也不看宁方生一眼,反而还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缓了缓心神,才将目光看向陈漠北。

“那一夜后,我决定不走了,万丈深渊终有底,我倒要看看,人的心能坏到什么程度。”

陈漠北声音喑哑:“你那个时候,就已经……已经……”

“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许尽欢嘴角露出几分得意的笑,整个人一下子松弛下来。

“陈漠北,人这一生,得罪几个人,做错几件事情,其实没那么可怕,一辈子活得委曲求全,战战兢兢才最可怕,那不是我许尽欢该做的事。”

陈漠北看着他:“罗叔……罗叔同意吗?”

许尽欢一耸肩:“他本来不同意,后来吴酸和你的事情一出来,他就同意了。”

陈漠北心头蓦地一跳:“为什么?”

“因为我对他说……”

许尽欢淡淡一笑:“我管不了这人世间,但我至少能管着他们那样的人,不死!”

眼泪,从陈漠北的眼眶里,慢慢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