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官 第33章:大国难为【4K】

随着魏哲登位“魏公”,骠骑将军幕府转眼便成了过去式。

但新的幕府该如何设立,甚至要不要设立,都成了未知数。

毕竟魏公国迥异于一般幕府,论体制已与邦国无疑。

故此荀攸出于稳妥的考虑,建议最好仿照大汉朝廷在魏公国中设置丞相、太尉、大将军、尚书、侍中等文武百官。

并且魏哲这位立业之主也当兴建魏公国的社稷宗庙,祭祀祖宗。

后半段魏哲觉得没有问题,但是前半段魏哲十分抗拒。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这不仅仅是一种选择,更是一种社会规则。

汉制绵延多年以致有今日的局面,就说明它必然存在不足。

魏哲若是全盘吸收汉制,那岂不是换皮不换骨?

但如何弃其糟粕,取其精华,却又成了一个问题。

当然,用春秋战国时期的制度自然是不行的。

别的不说,单单秦汉两朝这五百年来的生产力发展就足矣淘汰周制了。

若是用春秋的古法治理如今的天下,那魏哲岂不成了第二个王莽?

届时穿越者大战气运之子的场面恐怕就要再次出现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全盘抛弃汉制另起炉灶好像也不行。

魏哲想了想总觉得这样有点太冒进了。

步子迈大了容易扯蛋,治理天下太冒进了也容易要命。

念及此处,魏哲并没有立刻做出决断,而是与国渊、荀攸、戏志才三人将汉制从上到下的都罗列出来书于木牌,挂在墙上。

然后四人则开始针砭时弊,将往日没办法上书的弊端尽数写出。

反正汉室都要没了,在魏哲的挑头下几人直接畅所欲言。

这便是魏哲思量再三才勉强想出的一个解决之道:

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将天下事化繁为简,从而寻找出其中的最优解。

而要解决问题,那就得先找出问题。

……

午后,政事堂内。

荀攸开口便是王炸,直指宦官问题:

“汉高之时虽有宦官受天子亲近,然不过一宠臣尔。”

“前汉武帝时,为了削弱丞相与外朝,方才大力提拔内朝官,使得本来只是掌管宫内杂务的尚书台日益重要,大量宦官得以充任中书令等职,接触机要政务,此乃祸乱之始也!”

“及至前汉末年,元帝优柔寡断,体弱多病,难以理政,便偏信宦官,乃令中书令石显掌控机要,专权十数年。打击异己,把持朝政,卖官鬻爵,贪赃枉法,便是元帝之师、前将军萧望之亦难幸免于难,被迫**。”

“若非成帝继位,石显恐怕依旧要把持天下权柄为祸。”

说到这里,只见荀攸走到墙边指着尚书台一众木牌道:

“是故本朝世祖开国之后引以为戒,严禁宦官典领尚书台,尚书台全部任用士人,乃至于限制宦官子弟为官,便是防止宦官掌权后结党营私,染指尚书事务。”

“若非先帝晚年昏庸,使赵忠为车骑将军,录尚书事,天下事未必会如此。”

“是故,若立公国之制,首要当防宦官之患。”

倒也不能怪荀攸对宦官有这么深的恶意,实在是他们荀氏吃足了宦官的苦头。

从他爷爷那辈,到他父亲,乃至于他这一辈都被宦官祸害的不轻。

譬如光和年间,中常侍唐衡欲将女儿嫁予傅公明,遭拒后转许配荀彧。

即便唐衡不是宦官,这种行为对荀氏也是一种羞辱了。

更别说唐衡本就是“宦官五侯”之一,贪暴嚣张,臭名远扬。

然而荀彧之父荀绲因畏惧宦官权势,只能主动促成,让荀彧娶妻唐氏。

为此颍川荀氏有段时间都深受士林诟病,认为他们巴结宦官,有污家声。

然而对于荀攸的视角,戏志才却不怎么赞同。

出身寒素的他固然也厌恶宦官,但却没有像荀攸那样深恶痛绝。

“世祖立台阁,乃是为了防止三公独大难制。”

戏志才走到荀攸身旁指着尚书台上方的三公木牌,侃侃而谈道:

“世祖重用尚书台,自此三公失权,事归台阁。”

“此事无可厚非。”

“以我之见,外戚之患更甚于宦官之祸。”

戏志才的理由也很充分,他甚至只提了两个人,便让荀攸也不得不点头。

原因无他,只因他说的是王莽和梁冀。

要知道汉成帝时虽然解决了宦官乱政的问题,但却迎来了更大的危险。

因为汉成帝继位后,王凤以皇太后王政君兄长身份任“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集军权、行政权于一身,自此开始了“王与刘,共天下”的时代。此人专断朝政十一年,形成“王凤专权,五侯当朝”的局面。

即便后来王凤病死,前汉朝政也几乎完全被外戚王氏把持。

王凤临终前推荐堂弟王音接任,成帝便授其“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

此后王商、王根、乃至于王莽都悉数执掌朝堂。

“大司马,领尚书事”,几乎都成为了王家人的标配了。

即便后来末代天子汉平帝继位,却已经奈何不了王氏了。

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王氏就这样接力成为大汉天下的主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王莽篡汉其实是水到渠成的结果,一如司马家。

只听得戏志才一脸严肃道:

“前汉有乱贼王莽,本朝亦有跋扈将军梁冀。”

“梁冀纵然未曾篡位,然废立天子者三,甚至毒死少帝,其行与王莽无异。”

“宦官乱政固然可恨,然终不能谋朝篡位。”

“与之相比,外戚之祸若起,则有天地倾覆之危。”

说罢戏志才便朝魏哲一礼,肃然道:

“为天下计,还请明公绝外戚掌权之路。”

闻听此言魏哲若有所思,但没有立刻表态。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点被戏志才说服了,毕竟后世又出了一个篡位的外戚。

只不过隋文帝杨坚的名声就要比王莽好多了。

即便他抢了自家外孙的皇位,但依旧谥号文皇帝,堪称美谥之极了。

想到这里,魏哲默默在手边的案牍上记上一条:

外戚不可掌机要、入中枢、参军事。

没办法,卫青、霍去病终究是特例,外戚大概率都只能出权臣与逆臣。

说实在的,也就是现在仅有他们几个人开小会,否则换种场合这种事情还真不方便说,也不能说。

……

“……至元帝即位,多行宽政。卒以堕损,威权始夺,遂为汉室基祸之主……治国之道,得失之理,可以鉴矣……”

“……夫刑罚者,治乱之药石;德教者,兴平之梁肉也。夫以德教除残,是以梁肉理疾也;以刑罚理平,是以药石供养也……方今承百王之敝,值厄连之会。自数世以来,弊端累及,实当用以猛药……”

书房之中,几人就这样从白日讨论到晚上。

稍微用了晚餐之后,几人便继续挑灯夜战。

直到月上中天,见戏志才满脸疲惫,魏哲这才恍然,连忙叫停。

他可不想大事将成之时,却一不小心把戏志才熬死了。

于是魏哲连忙让府内随侍的医官樊阿过来替戏志才看看。

为了安全起见,魏哲甚至直接下令让樊阿这几日就入驻戏府,近身照看调养。

然而待戏志才等人离去之后看着书房中那贴满字条的墙壁,魏哲却陷入深思。

经过今日这番讨论,他这才发现自己险些陷入了冗官陷阱。

没错,君主专制的统治逻辑确实是中央集权,但那也看什么程度。

他如果一味的想要攫取权利,那么皇权的末端该如何界定?

如今天下人口不过四五千万,即便休养生息至多也就能养六千万民。

这种客观条件别说和明清时期相比了,就算是和北宋比也大有不如。

毕竟北宋虽然残缺,但它却是华夏首个亿级人口帝国。

其中1.26亿人口的历史峰值,几乎是东汉的两倍。,

并且在这些人口之中,南方占比超过六成,南方开发程度远超东汉。

尤其是在宋真宗遣使从福建取占城稻种3万斛,分予江淮、两浙推广之后,南方的粮食革命直接改变了整个华夏的生态。

一日三餐的普及便是最惊天动地的变化。

也正是因为这种级别的粮食盈余与过亿人口,才为北宋的城市化与工商业提供了社会基础,否则城市化那就是空中楼阁。

然而也正是北宋过于城市化了,其他方面没有跟上来,这才酿成惨剧。

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魏哲爱权,但他却不想再次导致神州陆沉。

为此他觉得即便自己的皇权有所限制,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华夏历史上权力最大的皇帝?

呵呵,爱谁做谁做,他就不奢求了。

想到这里,魏哲当即唤人取来了这几年的治下粮食产量记录,并且派人去知行书院取来了自刘邦开国之后的历朝粮食产量数据。

毕竟大臣们的奏折可以巧言修饰,但数据是不会骗人的。

即便个别数据失真,可大量的数据终究能反映出一些情况。

只是不算还好,越算魏哲眉头就皱的越深。

相比于前汉,由于技术革新如今的粮食产量倒是有一定的提升。

比如西汉时亩产约1.5石(合今60公斤),汉桓帝时则提升至3斛(约120公斤),增长主因是铁农具普及和牛耕推广,以及天下各地的水利兴修。

然而即便如此,天下耕地也不过在七亿亩左右,这还是乐观估计。

若按亩产3斛计,大汉年均粮食总产则约210亿斛

(一汉斛≈27斤,合今2835万吨)

看起来好像挺多的,可在庞大的官僚体系面前却又不算什么了。

首先当前的官吏分五等十八级,俸禄主要以谷物发放:

比如一等的丞相、太尉等金印紫绶之官,俱是秩万石,一年实发谷物大体在四五千斛上下,偶有波动,其余则以钱货补贴。二等的九卿、太守等官员,则基本秩两千石。

至于最低五等佐史等基层吏员,每年实发谷物不过96斛罢了,俸禄差距悬殊。

魏哲大略算了一下历朝历代开支的俸禄,即便把空饷冗余算进去,发现像“明章之治”这种清明鼎盛时期,大汉上下也不过养了约十五万官吏。

并且还能得一个“府帑充盈”的评价!

但是在桓帝及先帝时期,上下最多只有十万官吏了,甚至可能更少。

因为朝廷已经拿不出那么多的粮食供养如此多的脱产官吏了。

没有俸禄,大量的基层吏员自然不会坐等着饿死,逃窜则成了必然。

如此则又形成了连锁反应,导致基层权力被地方豪强窃取。

而豪强士族的掠夺又导致大量农夫无立锥之地,不得不沦为流民,妻离子散,朝堂能收到的粮食则愈发少了。

如此循环往复,这才酿成了翻天覆地的黄巾之乱!

当然,相比于黄巾之乱前,魏哲的治下肯定要好很多。

但就算魏哲如今大兴屯田,导致官方能收上来的粮食上涨不少,可终究没有发生技术革命,粮种也没有显著优化,南方更是没有进一步开发。

在这种情况下,乐观估计新朝最多恐怕也只能承载二十万脱产官吏。

就这,还是得在无战争、无灾害,且农业无波动的情况下。

如果再把军队、皇亲贵胄、士族名门算进去,老百姓的负担就更重了。

毕竟魏军相比于本朝汉军而言,骑兵的规模可大多了。

大量马匹的存在,自然使得供养军队的成本大增。

……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啧啧,这话听起来是挺浪漫的。

但现实却让人不得不承认,治国是一件极为枯燥且无奈的事情。

看着面前的数字,魏哲忽然忍不住长叹一声。

也就是说他能使用的有效官吏只有十五万。

他对于新朝的设计,必须在这个框架下完成。

否则再先进的制度,对于当前的大汉百姓来说也只是一枚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