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一见钟情也好,还是见色起意也罢。
反正自项佑从江南回来看上宋引章后,他就打听清楚了宋引章的情况,别说一个周舍,就连宋引章为何沦落为乐伎,他都一清二楚。
赵盼儿自然不知道这些,出于对赵衻的信任,她也相信赵衻手下人的人品,但事关宋引章一辈子的幸福,她觉得自己还是要多小心一些。
于是,她紧紧盯着项佑的眼睛,问道:“你真不在意?”
项佑有些无奈:“主母,我真不在意,毕竟人活一辈子,谁还没有遇到过人渣呢。”
赵盼儿自认自己的看人的眼光还是可以的,迄今为止,也就在欧阳旭身上失了手。
她看得出来,项佑确实没说谎,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项佑是不是真心喜欢宋引章。
毕竟经历了欧阳旭的事情,她不得不多想,项佑突然找上宋引章,是不是因为宋引章是她的妹子,想借助宋引章与她的关系向上爬。
“真心喜欢引章?”
项佑也是聪明人,一下便听出了赵盼儿的言外之意,笑道:“主母,我是家主的家臣,我们是不一样的,还用不着借助您和宋娘子的关系。”
不一样吗?
赵盼儿愣了愣,略点歉意道:“是我多想了,我会给引章说的。”
“那就多谢主母了。”
赵盼儿笑着点了点头,目送项佑进了隔壁的院子,随后,她想起院子中的宋引章,急急忙忙返回了院中。
凉亭中。
“引章,引章?”
孙三娘轻轻推着宋引章,可宋引章却抱着琵琶一动不动,如同丢了魂的木偶一样。
见赵盼儿进来,孙三娘忙道:“你快来看看,她好像被说魔怔了。”
赵盼儿忙上前察看宋引章的神色,然后她试图一点点掰开宋引章紧紧扣着琵琶的手指,可宋引章却仍然僵直的如同石头一般。
“啊!”
一声突兀的尖叫响起,把凉亭中的赵盼儿和孙三娘吓了一跳。
提着篮子的葛招娣从她们身后冒出来:“别怕,这叫吓回魂,看,引章姐已经好了。”
两人转头看去,果然,被吓了一跳的宋引章已经下意识松开了手指,她看着赵盼儿,眼睛渐红,喃喃喊了一声。
“盼儿姐。”
孙三娘见状长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宋引章和赵盼儿最亲,这时候肯定只有赵盼儿能开解得了宋引章,便拉着葛招娣去了厨房准备晚饭。
凉亭中,宋引章的表情委屈无比,她可怜兮兮的问赵盼儿:“盼儿姐,我这回弹的真有那么不好吗?”
赵盼儿沉默了一下,才一脸温柔地说道:“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宋引章的泪水一下就下来了。
赵盼儿用手绢给她擦着眼泪,鼓励道:“越真实的话,往往越伤人,可我们女人,不就是杂一次次受伤之后,才慢慢变得越来越坚强吗?别灰心,你的琵琶技艺在我眼中依旧是天下第一,项参军劝你在寿宴献艺上换一首曲子,咱们偏不听他的,好好练上几日,我相信你那天一定能技惊四座,到时候咱们再让他向你赔不是,好不好?”
赵盼儿的话如四月里和煦的春风,抚慰了宋引章受伤的心灵。
渐渐地,宋引章眼中燃起了斗志昂扬的火焰。
“好。”
宋引章重重点头,重新抱起琵琶,专心致志地弹奏起来。
这一回,她的曲声一改之前腻腻歪歪的小女儿情态,当真有了几分项佑所说的金戈铁**意境。
赵盼儿看她的样子,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她很清楚,像宋引章这么骄傲的人,心里的不甘心,只有通过这种办法才能释放得出来。
在宋引章的琵琶声中,东京悄然迎来了夜晚,清幽的月辉洒的满城都是。
萧府,花园凉亭之中。
萧钦言和顾千帆相对而坐,两人之间的石桌上摆着数不清的奇珍菜肴。
“上次你我父子相聚,也是月圆如旦,今日京城再会,更是清辉万里。”看着好几个月没见的儿子,萧钦言心中只觉感慨万千,他将几大块肉夹进顾千帆的碗里,此时此刻的他好似并非位高权重,遭万人妒嫉的权相,而只是一位慈爱的父亲。
“来,多吃点,这张嫂牛筋,我记得你小时候最馋这一口,怎么样,好吃吗?”
顾千帆食不知味地尝了尝,沉默的点了点头。
萧钦言欣慰不已,笑道:“那以后常来,爹特意把以前咱们家的厨子请了回来,你爱吃的虾兜子,富贵如意饼,他都还记得。”
顾千帆摇摇头,淡淡道:“不必了,几年前我受过一次重伤,每到阴雨天就伤口肿痛,大夫嘱咐过我少吃虾蟹。”
萧钦言常居高位,少有人敢这般拂他面子,心里顿生出两分火气,但他没有放弃与顾千帆拉近关系的机会,在脸色短暂的一僵之后,说道:“那就换别的做,烧臆子,炙鸭……”
顾千帆放下筷箸,语气疏离地打断道:“也不必了,我知道您今晚找我来是什么意思,萧相公,恭喜你重回东京,再得圣眷,复掌相位,但这荣华富贵与我这个小小皇城司副使委实无关。”
萧钦言对顾千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略有不快:“怎么没关系,常言道,上阵父子兵,如今我重掌相职,自然会为你安排好前途。”
顾千帆一脸冷淡:“我的前途,我自己会去挣,您有别的儿子,他们才是您的亲兵。”
萧钦言觉得顾千帆这话带有一丝置气的意思,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你还在为谓儿的事情生气?他年纪小不懂事,我已经狠狠处罚过他了,你这个做大哥的,就别跟弟弟们一般见识了。”
年纪小不懂事?
呵!
顾千帆心里冷笑一声,给萧钦言倒上一杯酒,态度恭敬却疏远:“朝廷告身上我姓顾,他们姓萧,您不会是想让我欺君吧?您的关怀,我心领,但其他的,请恕千帆无能为力,谨以此杯,贺您福寿双至,一路青云。”
萧钦言摇摇头:“可万一是一路荆棘呢?你想过没有,朝中我的政敌何止百十?柯政虽然去了边关,但朝中依旧有他的声音在,还有齐牧他们,哪一个不想除我而后快?你那几个孽障弟弟,不过是混了几个有职无权的荫官,真到了腥风血雨的时候,谁能帮得上我的忙?”
顾千帆脑海中闪过齐牧屡次催促他扳倒萧钦言的画面,沉默良久后,他才开口道:“您深得官家圣人信任,又何惧这些人。”
“你是皇城司副使,理当知道,官家近来每况愈下,现如今太子未立,皇后和韩王若立足不稳……哪回朝代更替之时,不死几个宰相?”
萧钦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突然话锋一转:“听说,韩王殿下很看重你?”
顾千帆并未否认,“是,不过之前在苏州,您不是说现在不宜与韩王走太近吗,所以我拒绝了。”
朝中好几个党派,但主流的有三个,后党、韩王党和清流。
其中后党是势力最大,清流次之,韩王党最弱,毕竟赵衻才回京两三年,且投入其麾下的几乎都是朝中主战的武人,所以在朝堂上的声音远不及后党和清流。
按理说,赵衻是皇后的亲子,后党和韩王党天生就是盟友,可事实上并非如此,两个党派之间,反而多有较劲,渐渐有势同水火的趋势。
之所以会如此,还是主战和主和的矛盾。
换句话说,萧钦言虽然是后党的领头羊,但实际上却不是赵衻的支持者,所以顾千帆并未选择据实相告。
“何况,前些日子,我和萧大公子偶遇韩王殿下,韩王殿下也十分看好他,您若想在韩王殿下身边安插暗子,还用不着我。”
“你说的这事,我知道,那不过韩王的客套话而已,谓儿的那点本事,又岂能韩王的眼。”萧钦言摇了摇头,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韩王此人,心思之深,便是我,都未必有把握在他手中讨得了好。”
“据我所知,朝中官员对韩王的评价可不算高,都说他冲动鲁莽,只不过几句话不合他心意,便在殿上杀夏州遣使,实非明君之选。”
“呵~”萧钦言轻笑一声:“若真心如此看他,那就是蠢货,若他真是冲动鲁莽之辈,又岂能凭借一己之力,在边关站稳脚跟,压得定难军抬不起头,收复两州之地。”
“那您是支持他的了?”
顾千帆看了眼萧钦言,不等他开口,又自问自答道:“也对,您是皇后娘**人,韩王殿下是娘**亲子,您自然是支持他的。”
萧钦言很清楚,以赵衻的强势和对外族的态度,根本不会允许朝堂上有主和派的声音,而朝中的大势却是主和,他还是主和的领头人之一。
换句话说,一旦赵衻上位,朝中只怕再无他的立足之处。
所以他虽是后党,却不会支持赵衻,现在官家可不是只有韩王一个皇子。
当然,这些话萧钦言是不可能跟顾千帆说的,他只是笑了笑,伸手扶上了顾千帆的肩:“千帆,爹真的需要你的助力,皇城司是一支奇兵……”
顾千帆没有说话,微微一侧身,让萧钦言的手落了空。
萧钦言面露不快:“既然如此不屑,你当初又何必来苏州求我救命?”
顾千帆淡淡回敬道:“您是救了我,但江南大清洗,您也得了至少几十万贯吧?我捡回一条命,您得了钱财和官家的圣眷,两不相欠。”
萧钦言盯着顾千帆看了半晌,最终怒极反笑:“好,很好,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倒是学会跟我算账了!”
顾千帆丝毫不退让:“养大我的是我娘。”
一时间,父子二人对视的目光几乎要碰撞出火花。
最终,顾千帆率先开口道:“我今日来赴约,只是想告诉你,我姓顾不姓萧,让您儿子离我远一点,他们若再来寻我麻烦,我以我**在天之灵发誓,你必定会后悔。”
萧钦言没想到顾千帆竟然会用顾淑娘发誓,一时间如遭雷击,良久才道:“好,我会管教好你几个弟弟的,你现在也不小了,淑娘若是在天有灵也希望见到你成婚生子,高家那边有意与你定亲……”
顾千帆打断道:“您似乎忘了,我自小便有婚约在身。”
萧钦言一愣:“你外祖替你定的那门亲事?李家那边不是与你退亲了吗?”
顾千帆并未否认,点头道:“是,当年我入了皇城司,李家的确托人来退了亲,但我最近才知道,与我定亲的晚娘一直守着我们的婚约,至今也未嫁人。”
“李家已经被贬谪出京了,你为何会知道?”
这件事自然赵衻派人告诉顾千帆的,为的就是斩断顾千帆和赵盼儿之间的剧情姻缘。
当然,顾千帆是不知道的,真以为是赵衻关心他。
“偶然得知。”
萧钦言并未追问,只是反对道:“李家凋落已无再起之势,对你并无任何助力,反倒是拖累,这门婚事我不答应。”
“所以这就是你当年抛弃我**理由?”顾千帆嗤笑一声:“我不是你,我还是那句话,我的前途,我会自己去挣,我已经去过李家商议亲事,您最好不要插手我的婚事。”
“你……”萧钦言气急,最终长叹了口气:“好好好,都由你,一切都由你。”
顾千帆见他好似瞬间苍老佝偻了的身体,沉默了一下,态度缓和了许多,说道:“我不会助你,但也不会害你,若是清流那边真要害你性命,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东京最近在闹的帽妖案,我怀疑是冲着你来的,谣言说国将乱,妖孽出,而你又正好刚进京准备接任相位,世人难免会疑心到你身上,官家又素来最信鬼神之说,万一……”
萧钦言蓦然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惊喜:“你是在关心我?”
顾千帆避开他那满怀期待的目光:“希望我成婚的时候,你能真心祝福我和晚娘,我也不想我和晚娘带着孩子探望他祖父的时候,跟我一样,只能见到一座被人砸臭鸡蛋的坟冢,告辞!”
萧钦言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急切地喊道:“那过些天,我五十寿宴,你能来坐坐吗?一会儿,就一会儿。”
顾千帆身形一顿,良久,他点了点头。
萧钦言顿时老泪纵横,等顾千帆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他才缓缓坐了下来,自斟自饮道:“淑娘,千帆要成亲了,咱们就快有孙子啦,也不知道这回能多像我一点不……”
可惜庭院深深,回答他的只有习习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