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五十一章:律有轻重

雨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

就像萧宴舒——毫无防备就撞进了沈蕙笙的眼里。

那一瞬,她整个人像被雨击落,脚步顿在青石阶上。

所有刚写完讲理时的冷静与镇定,在看到那把墨伞、那道孤立的身影时——骤然碎成一地细响。

他朝她走来,墨伞微倾,雨丝顺着伞檐滑落,在他脚边汇成浅浅的水光,黑履边缘也濡湿了,却偏偏不肯后退半寸。

沈蕙笙心头一紧。

她不是没见过萧宴舒来讲律院。

可从未见过他这样——

仿佛把所有锋芒和张扬都收起,只剩下一种静默得近乎脆弱的执意。

他抬眼,雨光洇在他的睫上,像一层极浅的雾,把那双凤眸衬得更亮,也更沉。

“沈蕙笙。”

他的嗓音被雨声压得极低,却轻易穿透了距她之间的所有冷气。

“你要去东宫?”

她指尖一颤。

他看着她,眼底像盛着一句没出口的话——

既不是责问,也不是阻拦,而是……一种比痛更难以承受的温柔。

“为什么……”

萧宴舒微微收紧伞柄,喉间轻轻一动:“连下雨,都拦不住你?”

雨声更密了,像一层薄雾在两人之间铺开。

沈蕙笙指尖微凉,不知是雨气所致,还是心意动得太急。

她移开目光,哪怕再多看他一眼,也足以让她的胸口像被什么狠狠勒住。

“殿下……”

她声音低得像要被雨声吞没:“臣有职在身。”

职责所在——这是她能给出的、最不动情的回答。

她也知道,这个理由,他早已经听过、承过、接受过。

所以,她以为他不会再拦她。

可没想到——

萧宴舒忽然伸手,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檐下的雨“啪”地一声砸在伞沿,像替他截住了她所有的退路。

“沈蕙笙。”

萧宴舒那一声近乎哑裂,沈蕙笙一怔,本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殿下——”

“别去。”

雨声胡乱地砸在伞沿,可他的呼吸却比雨更乱。

他看着她,凤眼里没有怒,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后的、极深的无措。

“理当如此、职当如此……你说得这般轻巧。”

他握住她腕的手慢慢收紧,像她再往前一步,他就会被她推下去。

“可是——”

那一瞬,他忽然硬生生止住,像下一句话只要出口,就会把她刺伤。

他本想说出口的,是那些从小被灌注进骨血里的——律有轻重,世有尊卑,有些事,不是“当如此”便能如此。

可他看着她眉眼清亮、毫不退让的样子,那句话终究被生生咽下。

他再开口时,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沈蕙笙……你总说理无所惧,可若理伤人,又当如何?”

沈蕙笙静静听着,他的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她的腕也被他握得微微发疼。

可她没有再挣扎,只是任他这样抓着。

——她疼。

可她知道,他更疼。

此案涉及的是他的兄长,他的至亲,是天之龙子。

对旁人而言,是权贵;对萧宴舒而言,是血脉,是骨肉。

而对她沈蕙笙来说,那却是她此生最不能退让的地方。

她知道,只要在这一步退了半寸,往后所有“是非曲直”“律法公断”,都将因这一寸退让而坍塌。

她若退,便再无立场、再无脸面,也再无资格——讲理。

想到这里,她的呼吸轻得近乎无声,在雨幕里仿佛随时要散去。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不顾萧宴舒讶异的目光,径直覆在他僵硬微颤的手背上。

他的手,并非她想象中那样。

不是皇族子弟锦衣玉食后的温润纤白,也不是无忧无惧之人轻松握住天下的从容。

此刻,他的手是那样冰凉、紧绷、湿意透骨,像是整个人都坠落入了水里。

可他的伞——

却不偏不倚地倾向她,将所有雨意都挡在了她的肩头。

雨线斜斜落下,他的衣袖已湿得发暗,鬓边也滴着水。

唯独她,被他护得干干净净。

她的指尖微蜷,轻得几乎不成触,却仿佛在无声之中——握住了他的手。

“正因为是……殿下至亲。”

她声音很轻,睫毛被雨雾染湿,微颤着落在那道伞影之下。

“所以,臣更不能退。”

雨声恰在她话尾落下,让她的语气更显沉静坚定。

“若此案……因为涉亲而避之不查。”她垂着眼,却稳若刀锋:“那臣所守的‘理’,便不成理了。”

说到这里,她还是停顿了半息,像是怕他的呼吸再因为她而紊乱。

可她终究抬起了眼。

“若所惧者为人,而非为理……”

她的目光在雨幕中望向他,那一刻,连雨声都仿佛被隔在外头。

“那这理,又值什么呢?”

风起檐前,雨线被吹得斜斜落下,像横隔在两人之间的一道冷意。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可那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却比雨更沉。

萧宴舒垂眸,看着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小小的手。

这样的时刻,他曾在无数个不经意的念头里设想过,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在一场将他逼到悬崖边的推问之后,在理与情交错的缝隙之中,在他最不该、也最不愿她靠近的伤口上。

那一瞬,他像是终于失了力气,缓缓松开握住她的手。

她早已离开许久。

可掌背那点微弱的温度,却仍顽固地停在那里,不散,也不褪。

良久,他弯了弯唇,却连一丝笑意都未真正浮上来:“原来我……终究什么都抓不住。”

他他的目光落在雨幕深处,声音轻得像从胸腔深处被挤出来,压着一阵又一阵的疼。

“沈蕙笙……你讲理。”

他说得低、缓,像一句不愿被旁人听见的自言:“可若那理……是借刀杀人之刃呢?”

风卷着雨斜斜灌入伞下,他却恍若未觉。

“你一次次试图清明律理,却不知——”他顿住,喉结滚动,像有句话割破了喉间。

就在这时,天际陡然亮了一下。

电光无声地撕开厚云,白光掠过他眼底,将那一瞬间不加掩饰的疼意照得无处可藏。

“每一次……”

他轻轻吐息,声音被随后的雷鸣淹没。

“皆有人……在你身后,送火加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