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五十二章:雨歇未宁

雨仍在下,沈蕙笙躲在豆花摊子的布棚下。

雨丝顺着棚檐滴落,敲在盛豆花的铜盏上,发出轻而碎的声响。

她立在香味与热气之间,却浑身湿冷,像被这突来的雨困住了心绪。

她向来不怕淋雨。

甚至在此刻,她宁愿让寒意冲刷一下自己。

若不是手中紧扣着那卷案册,她大概早已任雨落上身,也许那样反而更好受。

她一停下来,脑海里便不由自主浮现出那双被雨雾洇湿、微微泛红、努力强撑着镇定的凤眼。

可分明口口声声说着“理”的人是她,那她又为何……会如此心乱如麻?

她原以为萧宴舒于她,不过是一个登徒浪子、闲散王爷,与她讲律一途风马牛不相及。

可直到今日那一眼,她才发现,萧宴舒于她,早就不是她以为的“无关紧要”了。

就在那一瞬间,她竟生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念头:若因他而弃理一分……是否也无妨?

念头轻到只是一闪,可锋利得像刀尖,足以让她心口骤然一紧——荒唐得令人惊惧。

沈蕙笙怔着,直到雨声由急转缓,像有人正在替她把心里的喧哗一点点压低。

棚檐的水声终于断了,天地像被重新按回静止。

雨停了。

……雨终于停了。

沈蕙笙没有犹豫,也不敢给自己再半分停顿的余地,便匆匆启程赶往东宫。

仿佛只要再站久一瞬,那些不该想的念头便会重新涌上来,将她拖回方才那场摇晃不定的情绪里。

不能想。

不能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她低头将怀中的卷册抱得更紧,步伐快得像在逃离,等她回过神来时,靴底踏上冰凉的石阶,再抬头时,已是东宫高悬的金瓦。

原来,她已经走到了这里。

如此,她便已不能再退了。

……对,她……已退无可退。

“沈大人。”

前方忽地响起内侍的传唤声,像一刀将她所有散乱的思绪一并斩断,她深吸了一口气,收住心神,在那声呼唤中迈步而上。

殿门合拢时,檐下残留的水滴声被隔绝在外,四下顿时静了下来。

内里似有香气,却极淡,分不清是暖香,还是新沏的清茶,只在空气中浮着一层温润的余味,恰到好处地盖过了雨后的湿冷。

东宫端坐案后,低头翻阅文书,纸页翻动的声响清晰而从容,节奏不疾不徐,仿佛她的到来,并未打断他手中分毫。

他没有抬头。

可那种被置于视线之内的感觉,却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她身上,像是走进殿中的一刻,便自然地归入了这里既定的秩序。

沈蕙笙说不清那感觉从何而来,只觉心跳在某个瞬间,极轻地慢了一拍。

她立在殿中,没有出声,下意识将怀中的卷册抱得更紧了些。

这时,引她入内的内侍压低声音道:“沈大人,殿下手中尚有要务,您先在这边坐一会儿。”

说话间,他已不动声色地引她到偏侧的座位旁。

案几上不知何时上了热茶,盏口微微泛着白气,像是早已备好,只等她入殿。

沈蕙笙轻轻道了声“有劳”,依言落座。

坐下的那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一路行来被雨气浸透的寒意,竟在这殿中不知不觉散去了大半。

而萧子行仍旧低头批阅文书,笔锋稳健,未曾分神看她一眼,仿佛只是顺手,将一个人从风雨中请进来,安置妥当。

沈蕙笙静静坐在那里,捧着茶盏,指腹被温度慢慢熨热;纸页翻动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每一声都稳得近乎冷静。

殿中的时间,像是被刻意放慢了一般,连带着她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可也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无处安放视线。

她本不该抬眼的,可她看着杯中热茶泛起的细小涟漪,不知怎的,视线却还是在那一刻,悄然越过了茶盏的边缘。

她与他离得很远。

并不仅是殿中的距离。

那是一道由身份、位置与权力共同拉开的界线,安静,却不可逾越。

那道玄色的衣袍垂落在案前,线条利落而端正,连衣角都像是经过精确的衡量,不容失序。

这便是东宫。

与她记忆里,从未有过偏差。

可也正因为如此,才有那么一丝极细微的异样感,在她心底悄然蔓延。

按理来说,东宫事务未毕,本不会让外人入内久留;可她此刻,却被提前请了进来,坐在了这里。

这并不合常例——可既然发生,便必然有其缘由。

偏偏,沈蕙笙想不明白。

她似乎从未真正看懂过东宫。

无论是在讲律院初次被点名,还是在一次次顺理成章的调度与批示之中,他从未多说一句,也从未越出规制半步。

既无褒,也无贬,仿佛所有因她而起的事,最终的落点,却从来不在她身上。

像与她有关,又与她无关。

像看见她,又像从未看见。

那种始终隔着一层、永远触不到底的感觉,让她胸口生出一丝说不清的闷意。

哪怕她真是他手中的棋子,至少,她也该清楚,自己于他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给过她——被定义的资格。

也正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萧宴舒。

原来,真正伤人的,从来不是靠近或疏离,而是——始终若即若离。

心又忽然痛了起来。

就在这时,东宫忽然开了口:“沈讲官。”

那一声不重,却像将沈蕙笙拉回了正位。

她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方才一直停留在萧子行身上。

而他,此刻正看着她。

她心头一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起身,敛衽行礼:“殿下——臣,前来呈报王府斗殴一案。”

萧子行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才垂眸,合上手中卷册。

“呈案。”

话音落下,殿中便只剩下沈蕙笙一人的脚步声。

她应声上前,将案册奉上,那一瞬,她几乎是本能地,将背脊挺得更直。

方才在雨中、在豆花摊下、在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里,那个几乎失序的自己,被她彻底赶出了殿外。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个身份。

——讲律官沈蕙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