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四十五章:避祸得全

自监国东宫宣告至讲律院始,院中风气肃然一整。

不止是沈蕙笙,许多年轻讲席也在那一刻静静抬起了头——新风,终于吹进了这座旧气沉沉的院子。

虽无人言明,却是人人皆知——自此,晋升不再看谁人脉广、谁年岁高,而取乎讲案之精当、折理之成章。

不过令沈蕙笙没想到的是,她原以为那几位联合上奏的资深讲席会对她冷眼相待,可现实却是,热情有加。

而且,热情过了头。

见着她时,非但不再恶语相向,还会笑脸相迎,主动让道,连称呼也从过去的“那女律席”换成了分外客气的“沈讲主”。

这其中有多少真心实意,沈蕙笙并不在意。

她一向如此,外界的声色喧哗,皆与她无关;这番风波闹得不小,她却在回简知衡的信时,连一句都不愿浪费。

有那笔墨,她宁愿留给理。

那是她近来接到的一宗“王府家仆斗殴致死案”,从卷宗看,一切都严丝合缝;可正因如此,才显得格外古怪。

这案子由东宫亲批,卷尾仅一句:“律断人责,不避尊卑。请沈讲官挂席复理。”

她对东宫的才能已极熟悉,若此案真如表面一般无懈可击,他断不会送到她这里来挂裁审理。

可偏偏,他送来了。

且特意写下了“不避尊卑”四个字。

沈蕙笙指尖轻轻按在卷尾那行批语上,眸色悄然沉下。

她深知,这位储君从不做无用之事,亦不会无的放矢。

既如此,这个案子到她手上,想必东宫已预见其中玄机,只等她亲自揭开。

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会是因为……这个案子发生在二皇子王府吗?

王府命案,地方官府无权调查,依制必须先直报御前;如何查、查到何处,按理说全凭皇帝一念。

若皇帝欲护着亲王:便会下旨——“着宗正寺会同有司查问”,将案件压成“宗室家务”,静悄悄地结了。

若案情重大或舆论汹涌:才会敕令御史台、刑部、开封府、宗正寺会同翰治,由四司合办,严查至底。

而如今这宗“仆人斗殴致死案”,卷宗呈上御前后,已由宗正寺与刑部会同过了一遍;卷内流程严整、供词详备、仵作验伤齐全,宗正寺与刑部皆批“可结”。

如今,这份“可结”的卷宗,却端端正正地放在她的桌案上,而东宫,连多一句详批都未曾给她。

她一想便知不简单。

可东宫是真的看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端倪;还是……在暗示她什么?

思及此处,她下意识想起了一个人——萧宴舒。

这人吊儿郎当的,没点正形,但胜在八卦;这可不是她瞎说的,每回她遇到案情疑点,他总能随口点她两句“传闻”,气人得很,也奇妙得很。

好像……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她想,那多半是他从那些一起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口中听来的。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些不着调的消息,往往比官府呈上的卷宗还准。

于是,她还是去了王府一趟。

这还是她头一次踏进这座府邸,过去萧宴舒曾邀她数次赴宴,她都以公务缠身冷淡拒绝,如今却为一个案子来了。

侍卫见着她,好像早就认得一般,连通报都省了,直接放她进去。

王府内院深深,一如她设想那般奢华,雕梁画栋、香木铺地、连柱上的朱漆都光可照人。

她并无心驻目欣赏,穿过抄手游廊时,听到院中有人在训鹰,语气半凶:“再咬我衣袖,就把你赶——”

话音只说到一半,便突兀顿住。

沈蕙笙脚下一停,下意识抬头。

石阶转角处,阳光从雕花的廊檐间洒下来,王爷正半蹲在石凳前,被一只奶雏般的小鹰啄着袖口,姿势狼狈得很,却仍强撑着一副“本王很凶”的架势。

直到他瞧见她。

他整个人像怔了半瞬,直到那只幼鹰“吱啾”了一声,挣脱他松开的手,一头扎上屋檐。

沈蕙笙脱口道:“殿下——你的鹰飞走了。”

萧宴舒这才站直身子,拍拍衣摆,语气不自觉放柔:“飞就飞了,本王……一向放养。”

幼鹰在屋檐上乱扑腾,他的眼角却根本没瞄过去,只紧紧盯着她,像是怕他一转身,她便走掉了。

“……你怎么来了?”他随口问,脚步却向着她而去。

沈蕙笙静了须臾,才道:“我有案子上的事……想问殿下几句。”

萧宴舒“哦”了一声,语气轻得像在逗鹰,可人却已经走到她跟前,影子几乎罩住她半身。

“案子?”他语气懒懒的:“找本王做什么?本王不学无术,本王可不懂。”

沈蕙笙握着卷的指尖收了收:“殿下当然懂,殿下的消息……一向灵通。”

萧宴舒喉口轻轻一顿,却没有否认。

“你问吧。”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认真得不像玩笑:“只要本王知道的,自然都会告诉你。”

沈蕙笙看着他的神色,心像被揪了一下,复又平复思绪,将东宫批下的那宗案细细与他说来。

萧宴舒听完后眼神一收,似笑非笑道:“哦?沈讲官是觉得——这个案子有鬼?”

沈蕙笙沉吟半晌,才答道:“我只是觉得……东宫或另有深意。”

“你倒是会揣测皇兄心思。”他啧了一声,半真半假道:“本王话说十句,你不见得信一句;皇兄一句批语,你倒是拆得挺细。”

“殿下……”沈蕙笙被说的耳尖一红:“我只是为了查案。”

“好好好,查案——”他声音轻飘飘的,可尾音冷不丁一垂,像被人踩了尾巴。

他侧过脸,像是看鹰,半晌才道:“前些日子,二皇兄的一位侧门,悄悄和父皇说什么此案‘恐有替主顶罪’之类的话”

他说着顿住,像觉得这种话说出口都污了他的嘴。

片刻后,他才续道:“偏偏那时皇兄就在父皇身侧,父皇总不好装聋作哑,于是这卷宗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皇兄手里——让他‘复阅’。”

他又一摊手,玩味道:“沈讲官,依我说啊,要不是那侧门多嘴……这案子啊,你见都见不着。”

沈蕙笙未应,垂眸若有所思。

不料萧宴舒却突然伸手,点了点她紧蹙的眉心,吓得她猛地抬眼,像只受惊的小鹿。

“你看,你也知道皇兄给你找了个麻烦。”

萧宴舒说着看了她一眼,又缓缓道:“此案关系甚重,不比寻常。讲官……若能识大体,自可避祸得全。”

沈蕙笙微微张唇,照她的性子,她本该立刻顶回去,可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

因为,她正撞进那双向来玩世不恭的凤眼——覆着一层从未见过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