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四十四章:沉檀旧方

夜色深沉,王府却未点起灯。

萧宴舒靠在窗边,整个人陷在暗里,指间的玉杯被他晃得极轻,像是在打发一场无法遣散的烦意。

那日的那一幕——

沈蕙笙低着头,说“殿下早些回去歇息”时那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语气,仍在他耳边缠得紧。

他闭了闭眼,像是想把那份莫名的压抑甩开。

但没甩开。

他不禁轻笑,笑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那到底是自嘲,还是无奈。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

“殿下。”管事在门外低声道,“水香阁的掌柜……派人送来一封小信,以及一个香匣。”

萧宴舒的手一顿。

水香阁?香匣?

他可不记得,自己近来订了香。

他缓缓睁眼,语气淡淡:“拿进来。”

小信薄得几乎没重量,被放在他掌心时,他指尖却僵了半瞬。

上面写着——“沈讲官来过。”

还有另一句:“问了殿下常用的香。”

灯影摇晃,像是映出他眼里一瞬掠过的明亮又压下去的光。

萧宴舒垂眸,盯着那两句话,看了许久许久。

半晌,他又轻轻笑了一声,笑里没有惯常的吊儿郎当,没有那份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倒像是……心口被人温温地碰了一下,他还来不及护住。

“沈小婢女……”他靠回椅背,抬手用信遮住半边脸。

纸上,是她的名字;纸里,是他身上的香。

他轻而缓地呼**,像是这样就能留住那点微不足道又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良久,他嘲自己似的轻哼:“至于吗,萧宴舒?”

可偏偏嘴角却再也压不下去了,像尾巴露了半寸。

“……真不争气。”他低低骂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把桌上的香匣轻轻揽到面前。

指尖掀开木盖,里面安安静静放着香,素净,没有署名,没有留言。

是她。

“连名字都不留……还叫本王自己猜。”

他嘴上嘲着,手却将香匣认真收进锦匣里,连位置都调整了几次,小心得近乎可笑。

这香……沉檀旧方……本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是他年幼时,留意到太后常用此香,他便悄悄记在了心里。

那时的他小得很,却已经懂得——他若想让别人多看他一眼,就必须乖、必须懂事、必须“讨喜”。

所以他回苑后,偷偷跟着内侍学辨香,记住了沉檀的味道,记住了配比,记住了太后喜欢的所有细微之处。

可也只换来太后一句:“这味道不烦人。”

那一刻,他便懂得了——味道不烦人……烦人的,是他。

萧宴舒轻轻勾了勾嘴角,指尖轻轻扣好香匣,声音轻得像叹。

“……你倒是不嫌我。”

既如此,他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欺负呢?

他萧宴舒可不吃素。

京里都说他整日饮酒作乐、设宴闲散,可没人知道,他的宴,就是他的局。

朝中轻重臣子、地方进京官、权贵子弟……推杯举盏间,所说的每一句,他可都牢牢记着呢。

这些年他的酒宴,可不是白白让人吃喝的,这份情,也是时候该还了。

他懒懒抬手,招来贴身心腹。

“把这几日江南派的动静——尤其是那几位联名上奏讲席的来往、书信、背后站的是谁——全部誊一份。”

心腹愣了一下:“殿下说的那几位……可都是二皇子的人。”

萧宴舒连眉都没抬,只是指尖慢慢摩挲着香匣的边缘:“嗯,我知道。”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所以……誊清楚后,直接送往东宫。”

“东宫……”心腹面色惊变道:“殿下……这是要和二皇子割席?”

萧宴舒慢慢抬眼,神色淡得像夜色:“本王与他,何时同席过?”

轻轻一句,把心腹说得噤了声。

他从来不站队,也从不表态,也不喜欢掺和政斗这些麻烦事。

更不喜欢……手足相残。

唯有她——能让他这只懒狐狸,终于伸了爪。

他看着心腹惶恐离去的背影,低声道:“东宫若不给她公道——”

他收回视线,微微眯了眯,语气轻得像在呢喃:“那她往后……都由我管。”

子时,东宫的烛火一闪一灭,像是强撑了许久。

萧子行展开密信时,神色冷静得可怕。

信上列举了讲律院某数人与江南派勾结的证据,每一条都清清楚楚,像被人从黑水里捞出来、洗过干净再放到他面前。

他当然知道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谁有这种路数、谁能把京城暗潮捞得如此干净,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他放下信,目光淡淡掠过烛火,竟有一瞬失神。

江南派的小心思,他不是不知道;背后的授意者,他更是再清楚不过。

这份送上来的证据,只好正好验证了他所想,并不能让他惊讶半分。

他真正动容的,反而是一向游离于权争之外、把权斗当笑话的——萧宴舒。

那孩子把自己埋得太深,深得让人误以为他真的无能无心,深得就连萧子行自己,也不愿把他拉上来。

可如今——

他竟为了某个人,主动入了局。

烛火忽的跳动了一下,像是刺痛了萧子行的眼。

“……宴舒。”

萧子行轻轻吐了口气,声音低沉,却罕见的透出一点无奈:“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步,会有多险?”

若萧宴舒愿,萧子行可以纵着他一辈子,他不必弄脏自己,只管做那个饮酒、纵马、装散、快意潇洒的无忧王爷。

可既然三弟愿意为她破例,他便没有理由拦。

况且……他也未曾想过要拦。

良久,萧子行才将密信折好,放好,却未再看,而是拿起压在他桌案上的奏请——“讲案审校官”。

他垂眸片刻,再提笔时,手势极稳,连烛火的跳动都无法撼动他的笔锋。

“讲理无阶,言之成章者,可成律。”

他始终未在“设官”二字上作回应,而是回了一行批语。

“明日一早。”萧子行语气平静对近侍道:“由东宫会同同平章事联署,以监国名义,宣告下去。”

既非“批准”,也非“否决”,只是“宣告”

——宣告给那些欲以资历为威、借抱团欺人的人听。

那一瞬,他仿佛看见一场将被掀开的风暴——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