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三十二章:天太黑了

沈修言不是第一次听人说了——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冷得不像天时,倒像是从骨缝里往外透。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这一夜,他又在寒意中惊醒。

心口那阵隐隐的不安,从梦里一路追到醒来,让他再无法合眼。

他躺在黑暗中,静了半晌,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起自己查库时发现得重重疑点。

他本想等陆辰川一同商量,以他之才,定能查得水落石出。

可那**去寻陆辰川,陆辰川却离去匆匆,只留下一句“改日”。

改日。

不过二字,但那些疑点却像结了霜的线头,一个挨一个,越理越乱,越想越不安,日日让他难眠。

最终,他再也躺不住了,鬼使神差般地起了床,向着仓库方向走去。

然后——便撞见了不该看见的场景。

丑时,按规,仓库绝不该有人。

可那扇仓门却大开着,仓吏拿着钥匙,守库士兵立在两侧把守着。

而仓门内,几道黑影正低声交谈,动作迅速而熟练——一箱箱军中急缺的防疫物资,被悄无声息地搬上了一辆辆未登记的车马。

沈修言怔住。

脚下踩着雪,发出极轻的一声。

可也就是这一声,让所有人同时停下来。

一道道目光从黑暗深处猛地抬起,冷得像刀,正正落在了沈修言身上。

那一瞬,他胸口像被冰水灌透,连呼吸都僵住。

可他还是咬着牙,把心头那股战栗强压下去,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退开两步,然后转身直奔值房。

他本欲按规上报,却没想到遭到了上级阻拦。

没有解释、没有回答,只有一句——“天太黑了,你看不见”。

沈修言站在门外,几乎要被夜色吞没,远处马车离去的碾轧声沉沉压在他的心口。

他垂下眼,眼中落着碎雪般的冷光。

良久,他回到自己的小案前,点起一盏昏烛,然后一笔一划写下那份“调库文书”。

他加盖私印封存,并留一份副本备用,试图以制度补漏,留证在案,以防事后失职。

那一刻,不知何为,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沈蕙笙。

她不止一次、二次叮嘱过他,凡事要谨慎留痕;那时他笑她多心,可如今再想,却像是提前落在命运上的预告。

他不是没有察觉——

三娘,和记忆里那个从小一路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不太一样了。

她学律,像是与天相争;她锋利,像是被什么逼着必须长成刀刃;她说——她要让这天下女子,都能执印断案。

可他又觉得没什么不好,甚至有些欣慰,乃至——骄傲。

沈修言抬手,取过案边那只素木小匣。

匣盖一开,里面放着几封折得极整齐的书信,都是她写给他的。

最上头那封,字迹尚新,三娘在其中写道——她马上就要去讲律院旁听了。

沈修言看着那行字,指尖轻轻摩挲过去。

三娘想要走的路,是他从未敢想的;可他知道,她一直在走。

沈修言的喉间轻轻动了一下,胸口忽然涌上一阵说不出的酸意。

不是忧心,不是不舍,更不是软弱。

而是一种极深、极沉的自豪,夹着一点点……他来不及告诉她的愧意。

——他似乎已经,再没办法替她遮风挡雨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那纸文书。

薄。

薄得像被夜风一吹就能散。

薄得根本撑不到走出军营大门。

薄得就像——他自己一样。

就在那一瞬之间,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当权势遮天蔽日,第一个被牺牲的,往往是那些“按规行事”的人。

比如——他。

因为特权,从不需要回答。

它只需要——不被看见。

他苦笑了一息,似乎已经能预料到自己的下场。

所以,他静静收起那张纸,将它藏在了三**信后。

只因他相信,三娘总有一天会找到它,让它见一见光。

-

刑部堂外,一盏久悬的灯,亮了又灭。

回廊下,一个身影静静立着,挺直如高山雪松,孤立于天地之间。

——萧子行。

他的背影冷清,却稳如山脊,夜风从他衣纹边掠过去,竟掀不起半寸波澜。

他不知从何时起,便立在那里,也许是从讲案第一句,也许更早——从沈蕙笙踏入堂中那一刻起。

当她落下“当代其理”的末字时,他的指尖轻轻一动,将手中那盏小灯缓缓灭了。

黑暗在他指尖合拢,殿内外俱寂,只有他眼底掀起一丝极深、极轻,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

随行的内侍立在不远处,等了许久,见那盏灯灭,方才小心靠前:“殿下……可是此女,可任?”

萧子行未立刻回答,只是站在那里,望着灯火尽处的讲堂方向。

堂内里灯火通明,像是在替某个迟到五年的真相守夜。

他的神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唯有眼底那一瞬极浅的光,闪了一下。

良久,他开口,声音极轻:“——她不该止于讲席。”

轻得连内侍都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在自语,还是下令。

下一瞬,萧子行已移开目光,语气平稳得如批一纸寻常卷宗:“沈蕙笙——准拟,升为正讲官。”

“另传我令——讲律院自今日起,增设‘复案格’一列。”

他继续道,声线不疾不徐,却落字如印:“自今日始,旧案复查、新审疑卷,其案前签识——皆由沈氏挂席裁理。”

内侍这才听得真切,心头猛地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

——因为,东宫从未如此。

东宫历来慎权、守矩、步步依规制行事。

可此刻,他竟为一介女官——单独设权、破例开新。

那一瞬,风又动了,而萧子行已合袖转身。

他的衣袖不过轻轻一拂,却偏偏似连夜风都要让路。

他走得极稳,极静,没有片刻停顿,仿佛方才那几句,并非重写一座讲律院、也不是开一条新制度,而只是他日复一日里、在万千卷宗之间顺手落下的一笔。

灯火在他背影后微微摇晃,却再照不见他的神色。

——命已下,事已定。

萧子行踏过长廊,不曾回头。

而此令一出,讲律院先前提出的“案前签识”试行之权,自此正式落地,从建议化作制度,由沈正讲一人挂裁统理。

朝中自此有传言四起——

京中再起一席讲律,不避权贵、不讳人情、不让生死。

一纸卷落,起于五年前旧案,止于今朝一笔。

而主讲之人,姓沈,名蕙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