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藏书阁的门轴被推开时,发出一声粗哑的摩擦声。
那声音沉沉地压在荒庭里,像一口被尘土掩埋多年的老井,骤然被人强行掀开。
陆辰川的脚步骤然一滞。
他记得——
少年时第一次来借书,声音不是这样的。
那时门声轻,庭声暖,连风吹过梅枝的细响,都澄澈得像一幅被光温柔照亮的画。
如今同样的门,却满是破败,像沈家所有过往的安宁,都死在了这一声里。
他眉峰轻轻一动,却什么都没说,胸口那处隐痛,比这声门响更重、更深。
他抬眼,没有再往四周多看一眼,只把视线牢牢落在沈蕙笙身上。
像是只要目光稍稍偏离,那些破碎的旧物、塌落的记忆,就会从四面八方压上来,让他再也抬不起头;那些年少时寄托过希望与温暖的地方,也会一齐破碎。
于是他只看她。
用力到几乎固执——
她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现实,也是他唯一还没被时间毁掉的记忆。
沈蕙笙像是察觉了什么,轻轻回头,却在无声间,将他压着不肯触碰的所有过去,全部勾了出来。
陆辰川心口一紧。
仿佛站在门外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在沈家光里踌躇、在温暖里失措的少年。
沈蕙笙看出他的片刻失神,微叹道:“进来吧。”
陆辰川终是走了进去。
沈家昔日满架的书卷仍在,却已铺满了尘;那些他曾借来誊写、曾小心放回原位的卷册,如今全被遗落在这里
——再无人理会。
陆辰川垂着眼,不敢看得太仔细,静静跟在沈蕙笙身后,随她走着。
她的脚步停在了靠后的那排书架旁,伸手抽出了一本书册。
陆辰川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少年时常借走的那本。
灰尘顺着边角落下,露出纸页里若隐若现的一角,沈蕙笙指尖顿了顿,像是被什么轻轻触到。
下一瞬,她将那封信小心地自书页间抽出。
那封信极薄,折得整整齐齐,像是某个人在动身前,把最后一句话藏在了这里,等着被今日的光重新照见。
信封露出的一行字,沉沉落入眼底——
“与辰川。”
这是沈修言的字。
陆辰川原本垂着的睫,被这一瞬拉得极轻地颤了颤。
他并未立刻伸手,也没有作声;她也没有催,只静静站着,等着他自己面对。
许久之后,他才抬手,指尖刚触到信角,他的指节便绷得发白。
紧接着,他没有再停顿,直接将信利落抽出,那一刻,他眼底掠过一丝近乎赴刑的狠意。
信纸展开——
内容极简单:沈修言查库时发现疑点,请他抽空详谈。
既无留别,也无托付,更无预感,也没遗愿,只是写给同僚的一封小小函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不过一瞬,便看完了。
陆辰川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收起信,折痕被他压得极整齐。
沈蕙笙静静看着他,良久,才道:“兄长说,你若听他把话说完,就会查下去。”
她又补了一句,平静得近乎残忍:“可你那天,只说了‘改日’,便走得飞快。”
陆辰川整个人像被定住。
“……改日。”他重复时,眼底的光像被抽空。
脑海里猛地亮起一幕——
那是早春的某一日,他在府中当值,匆匆往案房赶,却在廊下撞见了沈修言。
沈修言唤他:“辰川,我有件事……”
“我现在要去问供。”
他打断他,没有停步,也没回头,只抬手示意:“改日。”
而那声“改日”,最终成了他和沈修言之间的,最后的一句话。
空气沉了片刻。
沈蕙笙低声开口:“他一直在等你。”
难怪她当年怎么都找不到证据,原来不是兄长毫无察觉,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把希望寄托在陆辰川身上。
也许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也许是不想把她卷进来,可兄长他,终究是……所托非人。
陆辰川闻言,指尖轻轻一颤,那纸薄信险些拿不稳。
喉间像被什么堵住,他动了动唇,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沈蕙笙低着头,不再看他。
旧宅荒凉寂静,两人的呼吸声都变得沉重,那沉默沉得太久,久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最终,陆辰川像是耗尽了力气,将信小心收入袖中,转身往旧宅门口走去。
“走吧。”他说。
可她却没有动。
“陆辰川。”她抬眼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沉静,沉静得像多年压着的疑问终于浮上来。
他背影一顿。
“你到底……为什么从来不回头?”
这句话落下时,陆辰川仍背对着她,肩头轻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我……”他嗓音沉哑,像是艰难地咬住每一个字:“若我回头,你还会在这条路上吗?”
沈蕙笙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
都这种时候来,他竟然还在说这种话……
须臾,她轻轻笑了一下,却冷得毫无温度:“陆辰川,你回不回头,和我在不在路上,有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永远是这样,永远……不知错。
她不否认,陆辰川是少年如剑的法理天才,冷静、敏锐、从无迟疑。
可也正因如此,他被众人捧着、推着、仰着,一步步送上错不得、也不容错的位置。
久而久之,他便真的以为自己从来没错过,也不会错。
可他似乎忘了,真正的“回头”不是看别人,而是——看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越过他,声音清清冷冷地落下:“——那案,我要亲断。”
等陆辰川反应过来时,她已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站在门中,像被定在那道映着灰尘的光里,背脊笔直,却像随时要塌下。
夜色像一张缓缓落下的幕,将他们隔成两个世界。
她的背影没入暗处的那一瞬,陆辰川心口像被悄无声息地割开。
她替兄长找回尘封的信,也替自己走完那条路;而他却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连问的资格都失了。
“……抱歉。”
他几乎听不见地吐出一句,像是说给纸,也像是说给一个永远听不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