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蕙笙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陆辰川,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着他,他没抬头,眼底的阴影却在一点点加深。
就在她快沉不住气想要问他的时候,他忽而抬眸看她。
那近乎冰面的深瞳里,忽然裂开一线微光,似是烛火映入,又似某种压抑情绪终被照亮。
“陆……辰川。”沈蕙笙倏地站起,嗓音微哑。
他颔首,只把卷页推近她一寸,示意她过来看。
她眼睛紧紧盯着那本门历,明知该镇定,却还是忍不住屏住了气。
直到站到案前,她看见他修长的指尖正压在一个名字上——李根。
两人都没出声,却都明白,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二十四日,李根,丑初入,丑末出。”
她的呼吸微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丑时。”
陆辰川神色未动,只道:“与你兄长的记录,时刻相同。”
沈蕙笙动了动唇,终是没说出一句话来——特权车辆可以隐身,草根小吏却无处可逃。
李根身为转运司派驻仓吏,按例卯时入仓,午后即散,既不需、也不得留在军营。
而那时镇江疫势正重,多数文吏皆不宿城中,李根下值后,便该出城回舍,断不该,在丑时出入城门!
陆辰川手腕一翻,又揭开下一页,语气低沉而冷:“看这里——监库官张诚,亦然。”
他指尖轻敲纸页,目光如刃:“他们都在,不该出现的时辰,出现了。”
沈蕙笙轻轻笑出了声,那笑意里带着几分冷意,又有几分苦涩。
“那些人……怎么把他们给忘了?”
陆辰川平静地看着她,道:“特权在身,民皆蝼蚁。”
沈蕙笙垂下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是啊……他们从未看见这些人,漠视成了习惯,习惯成了盲点,而盲点——露了破绽。”
陆辰川合上门历,利落起身:“够了,有这份门历,我能审出他们的破绽。”
沈蕙笙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可以回京复命了。”
陆辰川将门历收入卷袋,回头看她,眉目间的寒意未散,却在目光交错的刹那,微微缓了几分。
这时,陈勖在旁小心开口:“两位这就回去了?沈讲官——要不留下吃顿便饭?”
陆辰川目光微转,正见陈勖的视线牢牢落在沈蕙笙身上,殷勤得有些过了。
他神色一敛,眉峰微蹙,语气淡淡:“不劳陈使好意,我们还要回家一趟。”
“……回家?”陈勖愣了一下,声音不由拔高,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沈蕙笙微怔,也抬眼看他——那“回家”二字落得太自然,太笃定,以至于她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陆辰川只是淡淡颔首,抬手示意她先行,语气平静:“走吧。”
可那份平静,冷得几乎能结霜。
直到走出巡检司,沈蕙笙才开口问道:“你刚才什么意思?”
陆辰川没看她,只是抬手去理袖口,动作一板一眼,却有些不自然。
“字面意思。”他低声道,语气淡得近乎刻意:“都回江南了,你不回家看看么?反正——也顺路。”
话落,他步子更快了几分,像是逃。
沈蕙笙望着那人的背影,没想起去追,也没想起回嘴——家?
她哪有什么家。
早在很久以前,她就无家可归了。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说出口。
陆辰川停在风口,回头那一瞬,眉间的光影一闪而过:“不走?”
沈蕙笙收回目光,轻轻吐出一口气:“……走。”
那口气里,藏着一瞬的疲惫,也有某种说不清的释然,仿佛所有的执念、怨气与不甘,都随风带走。
那就回家吧,回家看看。
沈蕙笙抬步,裙角一掠,快走了几步,与他并肩而行。
陆辰川低头看她,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像在谈一桩旧案:“那时候,你还没藏书阁的书架高。”
他顿了顿,眼神轻掠过去:“……非要爬最高那层。”
沈蕙笙眉眼一挑,只见他比了比自己的肩膀,补了一句:“现在,也到这儿了。”
她无语,没理他,只将目光落在前方片刻,便先行上了马车。
她听见他在身后低声说了什么,语气轻得听不清的,像落在风里的叹息。
“想帮你拿,可你总是一见我……就掉头走。”
沈蕙笙微微侧头,只瞥见他清冷的身影,在光下淡淡一层,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孤意。
她没开口,也没追问,只任思绪随马车轻晃,缓缓推开了沈家的大门。
迎面飞来的灰尘和白幡几乎刺痛了眼。
家,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满目荒庭残屋,唯有那座藏书阁还勉强撑在那里。
沈蕙笙缓缓踏入门槛,指尖轻触那扇斑驳的门框,尘埃从指腹滑落,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轻极了:“……我回来了。”
陆辰川在她身后停下,视线掠过那扇旧门,眉头蹙得极紧。
他站在那里,与她相隔不过半步,却始终没有迈进去——因他不知道,这个家,如今还欢不欢迎他。
“进来吧。”
沈蕙笙低声道,一声轻语回荡在空屋中,淡得几乎听不见,却比任何叱责都更叫人心疼。
陆辰川喉结微动,没动,目光仍停在那扇门上,停了太久。
风一吹,他的睫毛微微颤动。
那一刻,那夜的雪、那纸判词、那一双双失望至极的眼,全都重叠在眼前,让他寸步难行。
他救不了她兄长,救不了沈家,救不了她。
——更救不了自己。
“陆辰川。”
她叫他,语气里没有怒,也没有怨,只是太轻,轻得像叹息。
“兄长留过一封信——是写给你的。”
他闻言蓦地抬眼,看见她时,她就在尘埃与光之间。
而他所有自持的冷静,都在那一眼里,碎了半寸。
喉间的气息滞住,他的唇轻轻动了动,终于吐出那个名字——
“……修言。”
他低声,却再也接不下去。
最终,他低下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迈步,跨过门槛。
灰尘落在他肩头,他没有拂去,仿佛那正是他应背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