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斗殴案”堂启前三日,讲律院忽然静了下来。
并非人少了,反而是走动的人多了,却再无一人再高声议论案情。
玉枕器物图就在此时遗失不见。
负责誊录证词的案牍官一早来报,说昨夜翻检旧卷时,不慎打翻墨水,关键证词被洇得模糊难辨。
再往下,连沈蕙笙讲案时惯用的主笔,也在库房清点中不翼而飞。
事情一件件发生得不急不缓,像是巧合。
可所有巧合,都落在了同一个时间点上。
——讲案之前。
沈蕙笙合上手中的卷册,指腹在封皮上停了一瞬,她没有立刻开口,也没有让人去追查。
东西丢得太齐了,齐到不像疏漏,反倒像是精确计算过的删减。
玉枕器物图,证词原卷,讲案主笔——
少了任何一件,讲案都不会立刻崩盘;可少了这三样,讲席之上,便再难立得稳当。
对方要的,从来不是翻案,而是要她——讲案延期、讲理失据。
太猖狂了。
这里,可是讲律院。
而且,那玉枕器物图不比寻常,是她方经东宫之手,自内廷请调下来的,手都没捂热就丢了。
能做到这一步的……从来不是不知道规矩的人。
沈蕙笙抬眼,看向案前空着的讲席,神色很淡,淡得近乎冷寂。
她知道,那些人笃定她会慌,会自乱阵脚。
可她偏不。
甚至连“上报东宫”这个念头,也不过在心中一闪,便被她按了下去。
她只是站在原地,看了一会,才低声开口:“记档。”
立在一旁的讲席官下意识抬头,显然没想到她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沈讲主……”
“如实记。”
她补了一句:“失于何时,经手何人,逐一列明。”
语气平直,没有追责的锋芒,却让人不敢含糊。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案前。
“讲案日期,不变。”
沈蕙笙抬眼,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我会用别的方式,把案讲完。”
在她这里,没有任何事、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一场应当发生的讲案。
讲席官闻声退下。
堂中很快安静下来,方才还低声交谈的人各自抱卷离去,仿佛不愿在此多停一瞬,唯恐沾染上什么麻烦事。
只剩下沈蕙笙,仍站在堂中。
这里,是三日后,她要上阵的地方。
——她不能,也不会临阵脱逃。
当夜,讲律院的灯,比往常亮得更久。
东宫,亦然。
萧子行案前卷册堆叠,在灯影下层层分明。
内侍趁着添茶上前,低声禀道:“殿下,讲律院那边……似有人设阻,意在延迟讲案。”
萧子行翻过一页文书,连眼睫都未曾抬起,像是早已料到这一切会发生。
“沈讲主,可有请示?”
“未曾。”
纸页在他指下停了一瞬。
“她既未请。”萧子行淡声道:“便仍在章内。”
他继续往下翻阅,语气平稳如常:“章内之事,自有章内之法。”
“东宫,不必越界。”
内侍垂首应了一声,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三殿下那边……”
“亦不必管。”
内侍略一怔,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他分明,还什么都没有说。
三殿下这几日,日日都守在讲律院外,虽未现身,却也从未离开。
他猜——若非三殿下人在暗处看着,失的,怕就不只是那些纸笔了。
可偏偏,三殿下在,东西还是丢了。
这便显得愈发微妙。
一时之间,连他也分不清——三殿下究竟是在护着二殿下,还是……在护着那位沈讲官?
就像他始终看不懂,殿下对这两位皇弟的态度。
所有人都道殿下与二皇子争权,可他贴身随侍多年,却清楚得很——殿下若真想争,二皇子根本不是对手。
那一宗宗牵涉江南派系的案件,但凡再往前递半步,牵连的就不只是官员了。
他尤记得那日,那位陆推官当年入京述职时,刑部调令下得干脆,沈讲官兄长的卷宗,也封得恰到好处。
二殿下原以为,自己借来了一把刀,却没想到,那把刀一旦出鞘,便不再受人掌控。
所以,殿下亲自下场,收了刀。
那次约谈,他虽未在场,却亲眼见过那位陆大人当年的样子——年轻气盛、锐不可当。
那不是循章而行的官,而是愿意顺着线索一路追理的人。
若任由他继续往前,被掀开的,未必只是案情。
可在那之后,陆大人升迁在前,前途未断,那宗案子,却被压了下来。
他想,也许正因为如此,殿下才对沈讲官,多看了一眼。
并非偏护,也非补偿,他很清楚,殿下向来不替任何人兜底,也向来不替任何人开口。
沈讲官此刻之所以仍站得住,不是因为有人替她挡在前头。
而是她还守得住。
若有一日她越了那一步——殿下也会毫不犹豫收回。
想到这里,他心底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敬意。
对沈讲官,亦对殿下。
就在他准备退下时,萧子行忽然抬眸,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宴舒前些日子,旧剑是不是断了?”
他的语气极淡,仿佛只是案牍间随口一问,与讲律院、与眼下这场暗潮毫无关联。
内侍一愣,下意识答道:“是,三殿下那柄,还是您上回送的,用得有些久了。”
“嗯。”
萧子行点了点头,目光已然落回案卷之上,指尖翻页,纸声清晰而规律。
“库里新入的那把,取出来。”
他并未抬眼,也未再多作交代,只补了一句:“送过去。”
那是北境进贡上来的宝剑,钢色沉冷,刃纹如水,无论分量与锋性,都比他旧日所用更稳。
他未说送到何处,也不提送剑缘由,更不必解释用途,仿佛那柄剑,本就该出现在三殿下手中。
内侍垂首应下,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心口忽然一紧。
他忽然明白了——东宫不言不语,可什么都知道。
他知讲律院外的暗守,也知那几日风声未断;知道有人设阻,也知道有人在替别人挡刀。
只是这些事,不必写入章程。
有些关照,不必入案;有些立场,也无需说破。
东宫要的,从来不是情分。
而是——各人各归其位,事不偏移,局不动摇,秩序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