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五十四章:各归其位

“王府斗殴案”堂启前三日,讲律院忽然静了下来。

并非人少了,反而是走动的人多了,却再无一人再高声议论案情。

玉枕器物图就在此时遗失不见。

负责誊录证词的案牍官一早来报,说昨夜翻检旧卷时,不慎打翻墨水,关键证词被洇得模糊难辨。

再往下,连沈蕙笙讲案时惯用的主笔,也在库房清点中不翼而飞。

事情一件件发生得不急不缓,像是巧合。

可所有巧合,都落在了同一个时间点上。

——讲案之前。

沈蕙笙合上手中的卷册,指腹在封皮上停了一瞬,她没有立刻开口,也没有让人去追查。

东西丢得太齐了,齐到不像疏漏,反倒像是精确计算过的删减。

玉枕器物图,证词原卷,讲案主笔——

少了任何一件,讲案都不会立刻崩盘;可少了这三样,讲席之上,便再难立得稳当。

对方要的,从来不是翻案,而是要她——讲案延期、讲理失据。

太猖狂了。

这里,可是讲律院。

而且,那玉枕器物图不比寻常,是她方经东宫之手,自内廷请调下来的,手都没捂热就丢了。

能做到这一步的……从来不是不知道规矩的人。

沈蕙笙抬眼,看向案前空着的讲席,神色很淡,淡得近乎冷寂。

她知道,那些人笃定她会慌,会自乱阵脚。

可她偏不。

甚至连“上报东宫”这个念头,也不过在心中一闪,便被她按了下去。

她只是站在原地,看了一会,才低声开口:“记档。”

立在一旁的讲席官下意识抬头,显然没想到她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沈讲主……”

“如实记。”

她补了一句:“失于何时,经手何人,逐一列明。”

语气平直,没有追责的锋芒,却让人不敢含糊。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案前。

“讲案日期,不变。”

沈蕙笙抬眼,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我会用别的方式,把案讲完。”

在她这里,没有任何事、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一场应当发生的讲案。

讲席官闻声退下。

堂中很快安静下来,方才还低声交谈的人各自抱卷离去,仿佛不愿在此多停一瞬,唯恐沾染上什么麻烦事。

只剩下沈蕙笙,仍站在堂中。

这里,是三日后,她要上阵的地方。

——她不能,也不会临阵脱逃。

当夜,讲律院的灯,比往常亮得更久。

东宫,亦然。

萧子行案前卷册堆叠,在灯影下层层分明。

内侍趁着添茶上前,低声禀道:“殿下,讲律院那边……似有人设阻,意在延迟讲案。”

萧子行翻过一页文书,连眼睫都未曾抬起,像是早已料到这一切会发生。

“沈讲主,可有请示?”

“未曾。”

纸页在他指下停了一瞬。

“她既未请。”萧子行淡声道:“便仍在章内。”

他继续往下翻阅,语气平稳如常:“章内之事,自有章内之法。”

“东宫,不必越界。”

内侍垂首应了一声,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三殿下那边……”

“亦不必管。”

内侍略一怔,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他分明,还什么都没有说。

三殿下这几日,日日都守在讲律院外,虽未现身,却也从未离开。

他猜——若非三殿下人在暗处看着,失的,怕就不只是那些纸笔了。

可偏偏,三殿下在,东西还是丢了。

这便显得愈发微妙。

一时之间,连他也分不清——三殿下究竟是在护着二殿下,还是……在护着那位沈讲官?

就像他始终看不懂,殿下对这两位皇弟的态度。

所有人都道殿下与二皇子争权,可他贴身随侍多年,却清楚得很——殿下若真想争,二皇子根本不是对手。

那一宗宗牵涉江南派系的案件,但凡再往前递半步,牵连的就不只是官员了。

他尤记得那日,那位陆推官当年入京述职时,刑部调令下得干脆,沈讲官兄长的卷宗,也封得恰到好处。

二殿下原以为,自己借来了一把刀,却没想到,那把刀一旦出鞘,便不再受人掌控。

所以,殿下亲自下场,收了刀。

那次约谈,他虽未在场,却亲眼见过那位陆大人当年的样子——年轻气盛、锐不可当。

那不是循章而行的官,而是愿意顺着线索一路追理的人。

若任由他继续往前,被掀开的,未必只是案情。

可在那之后,陆大人升迁在前,前途未断,那宗案子,却被压了下来。

他想,也许正因为如此,殿下才对沈讲官,多看了一眼。

并非偏护,也非补偿,他很清楚,殿下向来不替任何人兜底,也向来不替任何人开口。

沈讲官此刻之所以仍站得住,不是因为有人替她挡在前头。

而是她还守得住。

若有一日她越了那一步——殿下也会毫不犹豫收回。

想到这里,他心底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敬意。

对沈讲官,亦对殿下。

就在他准备退下时,萧子行忽然抬眸,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宴舒前些日子,旧剑是不是断了?”

他的语气极淡,仿佛只是案牍间随口一问,与讲律院、与眼下这场暗潮毫无关联。

内侍一愣,下意识答道:“是,三殿下那柄,还是您上回送的,用得有些久了。”

“嗯。”

萧子行点了点头,目光已然落回案卷之上,指尖翻页,纸声清晰而规律。

“库里新入的那把,取出来。”

他并未抬眼,也未再多作交代,只补了一句:“送过去。”

那是北境进贡上来的宝剑,钢色沉冷,刃纹如水,无论分量与锋性,都比他旧日所用更稳。

他未说送到何处,也不提送剑缘由,更不必解释用途,仿佛那柄剑,本就该出现在三殿下手中。

内侍垂首应下,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心口忽然一紧。

他忽然明白了——东宫不言不语,可什么都知道。

他知讲律院外的暗守,也知那几日风声未断;知道有人设阻,也知道有人在替别人挡刀。

只是这些事,不必写入章程。

有些关照,不必入案;有些立场,也无需说破。

东宫要的,从来不是情分。

而是——各人各归其位,事不偏移,局不动摇,秩序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