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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君册立、国本已定的消息,犹如一股裹挟着雷霆之势的飓风,自戒朝堂之上轰然席卷而出,以翻江倒海之态掠过州府郡县,直抵天下每一处角落。
所到之处,无不掀起滔天波澜,搅得人心震动,朝野内外尽皆被这道消息笼罩。
这场绵延近一载、牵动着文武百官心脉的储君之争,终是在这一刻落下了沉沉帷幕。
得胜者,乃吴王朱允熥!
消息一经传开,便如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天下。
无数人或热血沸腾、奔走相告,或窃窃私语、揣测不已,或瞠目结舌、满心震撼;亦有那失意者满心不甘、怒不可遏,或是怨怼丛生、愤愤难平……
百般情绪交织缠绕,归根结底,皆由立场而定。
或许在天下亿万百姓心中,洪武陛下力排众议册立吴王朱允熥为皇太孙,本就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之事。
毕竟,正是这位吴王殿下,力推精盐之法,让他们这些终年劳作的黔首百姓,得以摆脱粗盐苦涩、毒盐伤身之苦,吃上了纯净细腻、无毒无害的精盐。
这般泽被万民的滔天恩德,早已深深镌刻在百姓心间,是以听闻朱允熥荣登储君之位,天下百姓无不欢欣鼓舞,那份发自肺腑的欣喜与激动,远比朝堂百官更为真切炽烈……
可对于朱允熥的政敌而言,这则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震得他们心神俱裂——震惊、难以置信、满心不甘、愤懑难平,拼尽全力也不愿相信这铁一般的事实。
东宫之内的吕氏,便是其中最煎熬的一人。
当朱元璋在奉天殿朝会上掷地有声地宣布,册立吴王朱允熥为皇太孙、即日迁入东宫之时,潜伏在奉天广场角落的东宫小太监早已如离弦之箭般折返,将这则颠覆性的消息火速传回东宫。
乍闻消息的那一刹那,吕氏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眼神空洞,满是茫然;
片刻之后,茫然便被浓稠的难以置信所取代。
这怎么可能?
绝对不可能!
朱元璋近来对朱允熥青眼有加、颇为宠爱不假,可即便宠爱,也绝不该宠信到直接跳过朱允炆,将储君之位径直册封于他的地步!
那她的儿子,身为前太子长子的朱允炆,又算得了什么?
一枚被随意丢弃的弃子吗?
紧随茫然与不信而来的,是汹涌如潮的不甘、怨怼与不满……
凭什么?
陛下起初明明最属意允炆,时常将他召至跟前,悉心教导他身为储君该如何执掌朝政、安抚万民……
朱允熥先前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皇孙,不过是近来恰巧办了几件差事、学会了些谄媚奉承的伎俩罢了……
凭什么就凭这些,便要夺走本就属于她儿子朱允炆的储君之位,转手塞给朱允熥那个孽种……
吕氏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从惨白到铁青,再到最后扭曲成狰狞的模样,一声凄厉的怒吼冲破喉咙:“凭什么?”
叮叮当当!噼啪作响!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沉重的金属碰撞声接连响起,在雅致的殿宇内回荡不休。
吕氏早已顾不得仪态,鬓发凌乱如枯草,双目圆睁、目光骇人如厉鬼,双手并用,疯狂地砸向殿内所有能挪动的器物——精致的青花瓷瓶、温润的白玉摆件、雕花的红木桌椅,尽皆成了她发泄的对象。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原本古色古香、陈设雅致、处处透着书卷气的东宫正殿,已然变得狼藉一片:瓷器碎片满地散落,木质构件断裂歪斜,名贵的锦缎帘幕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一派惨不忍睹的景象……
吕氏红着双眼,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手脚不停歇地砸着各式器物,那张素来维持着贤良淑德的脸庞,此刻狰狞得全然没了大家闺秀的端庄安宁,只剩一副择人而噬的恶魔模样,骇人之极……
东宫之内的气氛,瞬间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所有侍奉的宫女太监都吓得瑟瑟发抖,一个个缩着身子站在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生怕稍有不慎便引火烧身,成了吕氏迁怒发泄的对象。
可在这些常年遭受吕氏母子苛待压迫的宫女太监心中,却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暗爽……
让你们母子平日里眼高于顶,将我等下人视作猪狗般使唤打压,稍有不慎便是打骂责罚……
如今终于遭了天谴!
连那原本十拿九稳的储君之位都丢了,真是大快人心,笑死个人!
真爽啊!当真是苍天有眼!
让这对外人面前装得温良贤惠、温和仁义,内里却虚伪歹毒的母子,终究尝到了应有的报应!
这一刻,不少太监宫女的心中甚至悄然动了念头:吴王殿下……不,如今该称皇太孙殿下了,他那边还招不招内侍宫女啊?他们要不要设法投奔过去?
有那心思活络的,已然将主意打到了朱允熥身边最得力的两个内侍——光羽与风尘身上,盘算着能不能通过这二人搭上关系,转投皇太孙麾下当差!
毕竟,他们早有耳闻,皇太孙朱允熥素来体恤下人,对身边的宫女太监极好,非但不会动辄打骂责罚,反而时常有赏赐嘉许,若是差事办得好,更有重赏……
这才是他们这些卑微内侍真正值得追随的明主啊!
一时间,东宫内呈现出诡异的景象:吕氏在殿中疯狂砸毁器物,发泄着滔天怒火;而下人们则在角落暗自盘算,琢磨着改换门庭的出路……
殿内的气氛,愈发沉闷压抑!
最终,还是吕氏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侍女,也是她最为信任倚重的心腹青儿,快步从殿外奔进来,不顾被波及的风险,一把死死拉住了已然有些疯狂的吕氏,涕泪横流地哭喊着:“娘娘息怒!娘娘万万要息怒啊!莫要因一时之气气坏了身子,那可就太不值当了!真的不值当啊!”
满宫上下,也唯有青儿有这般胆子,敢在此时上前阻拦吕氏。
可即便如此,已然被怒火与绝望冲昏了头的吕氏,依旧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青儿脸上,“啪”的一声脆响,清晰地响彻整个殿宇内外。
吕氏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息怒?你让本宫如何息怒?你可知晓本宫方才失去了什么?啊?你可知晓本宫失去了什么啊……”
“滚!你一个卑**的奴婢,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本宫输了!本宫彻底输了!输了所有一切啊!什么都没了……”
吕氏伸出手指着青儿,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变形,厉声呵斥:
“整整十几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几年?本宫耗费了十几年的心血,步步为营,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快要达成目标……可就在这功成垂败的关头,却被人截胡了,被人摘了现成的桃子!十几年的辛勤付出,全都付诸东流,化为泡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剩了……你竟然还敢让本宫冷静?让本宫息怒?”
青儿捂着瞬间红肿起来的脸颊,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声音,却依旧固执地劝道:“娘娘心中的痛,奴婢虽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却也能知晓七八分,体会一二……可正因为如此,娘娘才更不能伤了自己的身子啊!若您真的气出个三长两短,那岂不是正好遂了那吴王……那孽种的心意?”
“只要娘娘好好活着,无论如何,您终究还是那孽种的母妃,依旧是这东宫的主人,没人能赶您走,东宫的权柄您也依旧能牢牢掌控!等那孽种搬进来,娘娘有的是机会拿捏他!”
“可若是娘娘气坏了身子,从此一病不起……那才是真正的一败涂地,什么都彻底没了啊!”
青儿膝行着挪到吕氏身前,伸手紧紧抱住吕氏的脚踝,语气中满是哀求与急切:“娘娘,万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啊!我们绝不能遂了那孽种的愿!即便献王殿下暂时失去了储君之位,只要娘娘安好,将来未必没有机会!您未来依旧能做皇太后,那吴王即便登了基,也依旧要好好伺候着您,绝不敢随意拿捏您半分!”
“可一旦娘娘有个闪失……怕是献王殿下也会遭受无妄之灾,那孽种若想斩草除根,随意寻个由头就能将献王殿下打杀了去啊……”
青儿越说越急,越说越清晰,已然彻底理清了其中的利弊要害,语速极快地将其中关节剖析透彻,只盼着能让吕氏从疯狂中清醒过来。
而她这番话,也确实说到了吕氏的心坎里。
话音落下之际,吕氏眼中的猩红与疯狂竟渐渐褪去,陡然清明了许多,脸上狰狞扭曲的表情,也随之慢慢平复下来……
过了好半晌,吕氏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她伸手轻轻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弯腰将跪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脚踝的青儿缓缓扶起,眼中闪过一抹真切的歉意。
她抬起手,轻轻抚过青儿脸上那道清晰的巴掌印,声音已然恢复了往日的轻柔,带着一丝愧疚:“是本宫失态了……委屈你了,青儿。”
青儿听闻这话,积压在心中的委屈与担忧瞬间爆发,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她紧紧抱着吕氏的手臂,肩膀微微颤抖,呜咽不止。
吕氏看着比自己还要伤心的青儿,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两人年幼时的点滴——那时的欢声笑语,一同嬉戏打闹的时光,深夜里互诉心事、发誓要做彼此一生最好闺蜜的美好回忆……
彼时,青儿虽是家中婢女,却因与她年纪相仿、性情相投,两人早已处成了情同姐妹的模样……
直到她嫁入东宫,成为太子侧妃,两人之间那层平等的情谊便悄然变了味……主仆之分日渐分明,青儿更是恪守本分,从不曾有半分僭越之举……
随着年岁渐长,吕氏的权力欲望愈发膨胀,对青儿虽依旧信任有加,倚为心腹,却也渐渐没了小时候那般毫无隔阂的亲昵……
可青儿却始终无怨无悔,数十年如一日的尽忠尽职,始终陪伴在她左右。
在她意气风发之时,青儿默默站在身后分享她的喜悦;
在她伤心难过之际,青儿会柔声细语地出言安慰;
在她一次次濒临崩溃的边缘,是青儿挺身而出,点醒她尚存的理智……
更有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也全是青儿为她一手打理,替她背负了无数隐秘。
可青儿却什么实质的好处都没得到,除了“太子侧妃亲信”这虚浮的名头外,一无所有。
她甚至为了留在自己身边,主动放弃了成婚生子的机会,甘愿一生侍奉……
可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付出一切的人,方才竟被自己一时暴怒之下打骂呵斥……
吕氏回过神来,心中顿时被羞愧与愧疚填满,沉甸甸地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轻轻叹息一声,伸手将青儿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对不起,青儿……是我被权力的欲望迷了心窍,失了分寸,却让你承受了我所有的负面情绪……是我不对,委屈你了,真的愧对了你。”
“娘娘……”青儿从吕氏怀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那眼神中,仿佛看到了年少时那个天真烂漫、将她视作亲姐妹的大小姐。
青儿当即破涕为笑,连连摆手:“奴婢不委屈!青儿生是娘**人,死是娘**鬼,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便是娘娘能开开心心,不受烦心事侵扰。”
“哎!”吕氏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无奈地摇了摇头,“人活在这世间,哪能真的日日开心?总有各式各样的烦心事找上门来,躲都躲不开。”
“便是那九五之尊的帝王将相,也难逃这般宿命,更何况是我这般丧父丧夫,连儿子最重要的前程都断送了的妇人。”
吕氏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语气中满是悲凉:“我算计天,算计地,算计遍了身边所有人,自以为算尽了一切,到头来却落得一场空,终究还是没能达成所愿。”
说着,吕氏眼中又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不甘,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怨毒:“十几年的苦心经营,殚精竭虑,到头来,竟抵不过旁人几个月的阿谀奉承、刻意讨好……真是可笑!实在是太可笑了!”
青儿看着吕氏这副模样,眼中先是闪过一抹深切的心疼,随即迅速转化为一丝狠厉之色。
她猛地凑近吕氏,将声音压到最低,凑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道:
“娘娘若是实在不甘,奴婢有法子能除掉朱允熥!那朱允熥一死,储君之位自然还是献王殿下的……就像当年除掉……”
“住口!”吕氏脸色骤然大变,惊得浑身一颤,连忙厉声打断了青儿这骇人听闻的话语。
话音落下后,她还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番,见殿内下人们都缩在角落不敢抬头,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稍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平复着剧烈起伏的心跳。
青儿却面不改色,依旧用那副狠厉的眼神直直盯着吕氏,等待着她的回应。
吕氏自然明白青儿话里的意思——既然明面上斗不过,那就索性用些阴私手段,直接除掉朱允熥这个心腹大患。
人死灯灭,没了朱允熥,自然再没人能跟朱允炆争夺储君之位。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让吕氏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常氏的死,可以轻易推给难产……
朱雄英的死,可以顺势赖给天花……
太子朱标的死,也能牵强附会到风寒重症上……
可朱允熥不同!
他正当盛年,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平日里连风寒都极少沾染……
若是这般突然没了性命,以朱元璋那般精明多疑的性子,定然会第一时间联想到自己身上!
更何况,这种蓄意谋害储君的事情,最是禁不住查。
只要朱元璋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凭着锦衣卫那无孔不入的探查能力,想要查出真相,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到了那时,别说她自己性命难保,整个吕家都会被株连九族,就连她的儿子朱允炆,也绝对难逃一死!
这根本就是同归于尽的法子,最终便宜了谁都尚未可知!
是以,即便心中对朱允熥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这个抢走自己儿子储君之位的孽种碎尸万段,吕氏也还没彻底被怒火冲昏头脑。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件事的风险实在太大,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身死族灭的下场!
朱允熥刚刚被册封为储君便意外横死,就算是个**,也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跷!
是以,吕氏没有丝毫犹豫,断然摆手拒绝了青儿的提议,语气严肃至极:“此事休要再提!更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即便是允炆,也万万不能透露半个字!”
青儿与吕氏朝夕相处数十年,早已心意相通,瞬间便明白了吕氏的顾虑,当即无奈地叹息一声,眼中的狠厉也化作了深深的不甘:
“娘娘,难道咱们就这般认栽了吗?眼睁睁看着那孽种稳坐储君之位,将来登基称帝?”
吕氏缓缓理了理褶皱的裙摆,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彻底平复下来,沉声道:“朝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咱们尚且一无所知。还需等朝会结束,等允炆他们回来之后,本宫仔细询问清楚,再做定夺不迟。”
青儿也瞬间反应过来——方才那小太监只匆匆传回了朱允熥被册封为皇太孙的消息,却并未提及朝会上的具体经过,更没说清陛下为何会突然做出这般决断……
这中间,定然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故。
比如,杨靖大人等人昨夜还商议妥当,要在朝会上抛出蓝玉等勋贵的罪状,以此转移陛下的注意力,阻击朱允熥登顶储君……
可从最终结果来看,这个计划显然没能成功……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精心谋划的计策会功亏一篑?
青儿心中的疑惑,也正是吕氏此刻最想弄明白的问题!
明明昨夜商议得万无一失,怎么一到朝堂之上实施,就出了意外?
一次又一次的功败垂成,实在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先前她以为是齐泰等人办事不力,才特意换了老成持重、谋略过人的杨靖亲自出面……
可没想到,连杨靖这般人物,也没能成功阻击朱允熥成为大明储君……
哎!到底朝会上发生了什么变故,竟让杨尚书亲自出马都未能成事!
……
这个萦绕在吕氏和青儿心头的疑惑,并没有困扰他们太久。
因为朱元璋在册封朱允熥为皇太孙之后,并未在朝堂上过多停留,没多久便宣布退朝了。
而朱允炆一行人之所以没能第一时间赶回东宫,也是因为他们同样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结局打击得心神恍惚,难以自持。
事情的走向,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让他们精心准备的诸多计策都落了空,那份有力无处使的憋屈,几乎要将人逼疯。
于是,一行人搀扶着失魂落魄的朱允炆,脚步虚浮地缓缓前行,走得异常缓慢。
直到随行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们东宫已至,几人才陡然回过神来,脚步沉重地踏入东宫。
回到东宫正殿,杨靖看着殿内满地狼藉,以及吕氏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不由得重重叹息一声,选择了实话实说,将朝议之上发生的所有细节,一五一十地尽数告知了吕氏。
齐泰、方孝孺、黄子澄三人则站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至极,时不时沮丧地补充几句,印证着杨靖的说法。
朱允炆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指节泛白,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听完所有经过,吕氏的脸色已然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她咬牙切齿地问道:“这么说来,朱允熥那孽种早就有所防备,根本没被你们牵着鼻子走,反而设下圈套反将一军,让你们几人骑虎难下,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杨靖的脸色也同样难看,他沉重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与无奈:
“正是如此。臣当时特意留意过,就在臣出列,准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弹劾蓝玉、常茂等勋贵的诸多不法行径之时,兵部尚书茹嫦与吴王朱允熥两人对视了数次。紧接着,茹嫦便抢先一步出列,大声打断了臣的奏请,更直接扣上了‘意图构陷勋贵、动摇军心、不敬陛下’的大帽子,引得陛下直接驳回了臣的启奏,随后便当众宣布了册封吴王为储君的旨意。”
说罢,杨靖又补充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语气中带着几分复杂:“还有燕王朱棣,不知为何,当时也紧随臣之后出列,声称有本启奏。可惜,他的话也同样被茹嫦打断,同样被扣上了类似的大帽子,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未能将奏请说出口。”
“但臣能看得出来,燕王此次准备弹劾的,也定然是蓝玉等人,其目的,显然也是为了阻击吴王登顶储君之位。”
“经此一事,燕王的立场已然彻底暴露,算是与吴王朱允熥彻底撕破了脸,从今往后,再无任何修复关系的可能!”
听罢这话,吕氏缓缓闭上了双眼,深深吸了几口气,胸口因极致的压抑而剧烈起伏着。
好半晌,她才缓缓睁开眼睛,眼中一片冰冷,语气中满是颓然: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燕王与吴王翻脸与否,又能改变什么?
储君之位已然落入朱允熥那孽种手中,陛下如今对他宠爱有加、深信不疑,即便加上一个燕王,又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杨靖顿时沉默了下来。
吕氏说得没错,天子一言九鼎,言出法随。
储君之位既已册立,除非朱元璋自己反悔,否则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可以当今陛下对朱允熥的宠爱与重视程度,又怎么可能轻易反悔?
如今大局已定,朱允熥顺利登顶储君之位,从此便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根基之稳固,再无人能够动摇。
反倒是他们这些曾经明确反对过朱允熥的人,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等着朱允熥接下来的清算报复。
想到此处,杨靖的脸色骤然一紧,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不止是他想到了这一点,齐泰、黄子澄两人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他们之所以自始至终愁眉苦脸,正是因为担忧此事。
辛辛苦苦奋斗了这么多年,耗费了无数心血,如今看来,竟像是一场笑话,一切都白费了。
此次即便能保住性命,恐怕也再难有出头之日。
以吴王朱允熥对他们几人的厌恶程度,大概率会将他们贬为庶民,打发回家种地;
若是手段更极端些,直接取了他们的性命,也并非没有可能!
愁啊!
齐泰和黄子澄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绝望,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气。
当然,在场众人之中,也有一个例外,那便是方孝孺。
他之所以沮丧不已,并非担忧自己的前程性命,而是因为他心中认定的“圣君”人选——朱允炆,竟然在储君争夺战中彻底落败,再无翻盘的可能。
如此一来,他毕生追求的志向与抱负,便彻底没了实现的载体。
以朱允熥那雷厉风行、独断专行的性子,绝不可能做到他心中期盼的“圣天子垂拱而治”,更不可能将朝政大权下放给他们这些文臣……
如此一来,将来登基的,定然又是一个刚愎自用的暴君!
天下百姓,又要遭受暴政之苦了!
方孝孺心中满是悲戚,忍不住仰天长叹,发出一声饱含绝望的感慨:
“暴君临世黎民苦,圣君何时登御座?”
听闻此言,杨靖和吕氏都不由自主地看了方孝孺一眼。
只见方孝孺神色悲切,双目失神,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雾,显然此次落败,对他的打击远比其他人更为沉重……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丝感慨:这人虽有些迂腐,却是个难得的忠臣!
而一直低头不语的朱允炆,自然也听到了这句感慨。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攥紧的拳头又紧了几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却依旧低着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渐渐地,东宫之内的气氛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压抑之中,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最终,还是杨靖率先打破了这份沉寂。
他猛地站起身来,神色凝重地开口:“无论最终是谁登上储君之位,蓝玉、常茂等人的不法行径,证据确凿,本尚书依旧要将其整理成册,呈送给陛下!也好让陛下看清楚,他力挺的这位吴王殿下,手底下到底都是些什么无法无天的货色!”
说罢,杨靖不再多言,大袖一挥,转身便要离去。
“杨尚书留步!”方孝孺突然开口叫住了他,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光,“晚辈愿与尚书大人联名上书,弹劾蓝玉等逆臣!”
“也算我一个!”齐泰和黄子澄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决绝,无奈之下,两人也齐齐开口附和。
事到如今,这已然是他们最后的挣扎了。
杨靖看了看几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缓缓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随后,他不再停留,迈步便向殿外走去。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以刑部尚书的身份,上书弹劾当朝勋贵了……
至于往后……先能活下来,再谈往后吧!
方孝孺、齐泰、黄子澄三人对视一眼,心中也都有同样的念头。
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再矫情推诿便是真的愚蠢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干就完了!
吕氏看着四人离去的背影,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希冀的光芒……
但这光芒也只是一闪而逝,便彻底消失无踪。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少女,深深明白,即便蓝玉、常茂等人真的被扳倒诛杀,朱允熥的储君之位也依旧稳固难撼——陛下既然敢册立他,便必然有保全他的底气。
一时间,吕氏彻底没了心气,她将目光投向始终垂头不语的朱允炆,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浓烈的怜惜之情……
自己这儿子,从小到大,似乎都在被她推着向前走,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次!
吕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酸涩,轻声对朱允炆开口:“允炆,往后……你便尽情做你自己吧,为娘不会再强求你做什么了。”
朱允炆豁然抬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怔怔地看着自家母妃……
吕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转身,缓缓向殿后走去。
……
武英殿内,朱元璋屏退了所有侍从,殿中只留下他与新晋皇太孙朱允熥二人。
老皇帝凝神注视着眼前的孙子,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问道:“有什么想跟咱说的吗?”
朱允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还真有!”
朱元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忽然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了然的无奈:“罢了,不必说了。你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咱都清楚。往后那些事,你自己看着处理便是!”
“孙儿谢皇爷爷宠爱与信任!”朱允熥心中一松,连忙快步走到朱元璋身后,熟练地为他揉肩捶背,动作轻柔而恭敬。
朱元璋被他捶得舒服,不由得笑骂一声:“你这小子,少给咱来这套!别以为咱不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什么。”
“咱是你皇爷爷,你有什么想法,大可直接跟咱说,难道咱还会不支持你?”
朱允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他知道,老朱说的是自己隐瞒了蓝玉、常茂等人的部分罪状,还私自派人暗中处理了一些隐患之事……
不过,他从未想过要真正隐瞒皇爷爷。
毕竟老朱在朝堂之上深耕数十载,早已是火眼金睛,任何细微的猫腻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自己这点小手段,恐怕早就被老朱看在眼里,只是没有点破罢了。
朱允熥轻咳一声,收起了脸上的嬉皮笑脸,语气变得诚恳起来:“皇爷爷明察秋毫,孙儿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您。孙儿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怕您知晓蓝玉等人的行径后,一时动了雷霆之怒,伤了龙体;更怕您盛怒之下直接下旨将他们斩尽杀绝,反倒坏了孙儿的一些盘算。”
朱元璋闭着眼睛,任由朱允熥为自己捶打着肩膀,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不紧不慢地问道:“哦?那你倒是说说,你留着蓝玉、常茂这群骄兵悍将,究竟有什么盘算?咱可告诉你,这群人仗着军功,在军中根基深厚,平日里横行霸道,早已成了朝廷的隐患。若不是看在常遇春的面子上,咱早就让锦衣卫将他们拿下了!”
“皇爷爷所言极是,蓝玉等人确实骄横跋扈,目无王法,是朝廷的毒瘤。”朱允熥先是认同了朱元璋的说法,随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可孙儿不得不承认,他们也是大明军中的顶梁柱。蓝玉用兵如神,早年随徐达、常遇春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对北元的军情更是了如指掌;常茂虽性子冲动,却也继承了常遇春的勇猛,在军中颇有威望。”
朱元璋的敲击扶手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皮抬了抬,看向朱允熥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深意:“你是觉得,咱手下没人能取代他们?”
“并非如此。”朱允熥沉默片刻,忽然摇了摇头,语气诚恳,“皇爷爷麾下猛将如云,可孙儿担心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皇爷爷春秋鼎盛,自然能镇得住这群悍将;可若将来皇爷爷百年之后,孙儿登基继位,那些手握兵权的叔叔伯伯们,真的会甘心臣服于孙儿这个晚辈吗?”
这话一出,武英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肃穆起来。
朱元璋豁然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盯着朱允熥,仿佛要将他的心思看穿。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朱允熥捶背的动作都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朱允熥却毫不畏惧,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而坚定地与朱元璋对视,语气依旧诚恳:“皇爷爷曾教导孙儿,‘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孙儿知道,这话或许有些大逆不道,可这却是孙儿日夜忧心之事。诸王手握兵权,驻守边疆,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皇爷爷不在了,他们若是起兵作乱,孙儿凭什么与之抗衡?”
“蓝玉、常茂等人虽然骄横,却与诸王素有嫌隙。孙儿留着他们,便是要将他们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之上。将来若是真有变故,他们便是孙儿手中最锋利的刀,足以震慑诸王,保住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允熥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孙儿已经暗中敲打了他们一番,让他们知晓了自己的处境。他们也清楚,只有依附于孙儿,才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甚至性命。孙儿会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戴罪立功;若是他们不知悔改,孙儿也有法子收拾他们,绝不会让他们成为第二个‘胡惟庸’。”
朱元璋静静地看着朱允熥,眼中的锐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欣慰与赞许。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沧桑:“咱一直以为,你推行精盐之法,是为了收买民心;你在朝堂上拉拢官员,是为了争夺储君之位。却没想到,你竟然早已想得如此长远,连身后之事都谋划好了。”
“孙儿不敢欺瞒皇爷爷。”朱允熥躬身行礼,“收买民心也好,拉拢官员也罢,都是为了今日能坐上储君之位,更是为了将来能稳住大明的江山。孙儿知道,皇爷爷一生征战,推翻暴元,建立大明,就是为了让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孙儿不敢辜负皇爷爷的期望。”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朱允熥的肩膀,语气中满是满意:“好小子!不愧是咱的好孙子!有你这番心思,咱也就放心了。咱先前还担心你镇不住那些老臣和诸王,现在看来,是咱多虑了。”
“不过,”朱元璋话锋一转,脸色又严肃起来,“蓝玉等人终究是隐患,你要时刻提防着他们,不可过于信任。”
朱允熥心中一凛,连忙点头:“孙儿明白。”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行了,你先下去吧。刚当上皇太孙,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记住,身为储君,要恩威并施,既要让百官百姓信服,也要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畏惧。”
“孙儿遵旨!”朱允熥恭敬地行礼,随后缓缓退出了武英殿。
走出殿门,阳光洒在朱允熥的身上,让他感到一阵温暖。
他抬头望向天空,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储君之位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将是更复杂的朝堂纷争,以及那些虎视眈眈的叔叔们。
但他并不畏惧,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后,有皇爷爷的支持,更有天下百姓的期盼。
……
而此刻的燕王府内,朱棣回到府中后,便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杯早已冷却的茶水,他却一口未动。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朝会上的场景——茹嫦抢先一步打断自己的奏请,朱元璋毫不犹豫地册封朱允熥为皇太孙,以及朱允熥那志得意满的笑容。
“朱允熥……”朱棣重复念着这个名字。
他原本以为,此次储君之争,自己即便不能渔翁得利,也能借弹劾蓝玉之事,削弱朱允熥的势力,为将来自己争夺皇位铺路。
可他万万没想到,朱允熥竟然早有准备,不仅轻松化解了自己和杨靖的攻势,还顺势坐稳了储君之位。
“父王,您还在为朝会上的事情生气?”一个年轻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随后朱高炽推门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
朱棣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你来了。坐吧。”
朱高炽将热茶放在朱棣面前,缓缓坐下,轻声道:“父王,儿臣知道您心中不甘。可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无济于事。朱允熥既然能得到皇爷爷的支持,又有茹嫦等大臣相助,其势力已然不可小觑。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韬光养晦,不可轻举妄动。”
朱棣看了看朱高炽,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说得有道理。本王确实有些冲动了。不过,朱允熥既然已经把本王视作眼中钉,将来必定会对我们燕王府下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父王放心,儿臣早已有所准备。”朱高炽微微一笑,“儿臣已经暗中联络了一些军中的旧部,又与几位驻守北疆的将领达成了默契。只要我们不主动挑起事端,朱允熥即便想动我们,也得掂量掂量。而且,皇爷爷对诸王虽然有所猜忌,但也绝不会坐视朱允熥大肆打压宗室。”
朱棣点了点头,端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心中的郁结稍稍缓解了一些。
他看着朱高炽,心中不由得感慨:自己这个儿子虽然体态肥胖,却颇有谋略,将来必定能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随即朱棣话语一转,询问道:“是你母妃和道衍大师让你来的吧?”
朱高炽挠挠头,嘿嘿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父王!”
朱棣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起身向书房外走去。
事情已经发生,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
朱高炽急忙跟上…接下来自家父皇与道衍大师的谈话可能涉及到未来燕王府的命运走向,他得在旁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