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梁金涛在村口遇见了放羊归来的老杨头。
老人盯着他车上的收获,浑浊的眼睛突然眯起来:“金涛,老汉家有个铜烟锅......”
从老汉家出来。
他身上少了两块钱,挂在车辕上的网兜里,多了一个铜烟锅还有两个热气腾腾的烤土豆。
老杨头硬塞的烤土豆,这会儿正散发着**的香气。
梁金涛咬了口土豆,烫得直哈气,却觉得比前世在深圳吃的任何山珍海味都香。
不远处,峡口村的灯火像散落的星子。
他知道,赵秀芬一定又在灶台前转悠,用那口豁了边的铁锅煮玉米糊糊。
想到这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车轱辘在冻土上碾出欢快的节奏。
几乎与此同时。
铜都市铜都区大十字。
张幸福蹲在台阶上啃着冷馒头。
气急之下,一脚踹在邮电局门口的绿色邮筒上,铁皮凹陷处震落几片冰碴。
他裹着件褪色的军大衣,领口油光发亮——三天前在铜都饭店吃烩肉时蹭的羊油早已板结。
这军大衣是三天前刚进城时在百货公司买的,当时售货员嫌他们身上炕烟味重。
张幸福甩出五张“大团结”拍在玻璃柜台上,震得红双喜烟缸里的烟灰都飞起来。
四天前的腊月二十三清晨,三人挤在县际班车最后一排。
张幸福怀里揣着梁金涛抵账的267块钱,崭新的票子用橡皮筋扎成三捆。
杨铁锤抱着塞满烤馍的化肥袋,张狗娃脚边竹筐里两只老母鸡咯咯叫,被他一巴掌拍得噤了声。
这是他们途经四金龙乡的成果。
“到了市里先下馆子!”
张幸福掏出包哈德门,给邻座戴眼镜的干部模样的男子递烟。
男子瞥见他露在裤兜外的钞票角,故意把索尼随身听音量调大,邓丽君的甜嗓混着柴油味在车厢里飘。
铜都饭店的旋转门转晕了三个峡口村的混子。
张幸福踩着水磨石地面的大理石花纹,冲着穿白**的服务员喊:“烩肉三碗!白酒半斤!”
杨铁锤盯着墙上“禁止随地吐痰”的标语牌,把要咳的痰硬咽了回去。
张狗娃摸出不知道谁写的欠条当餐巾纸,被油浸透的“今欠粮票三斤”字迹泡在羊汤里。
酒足饭饱后,张幸福甩出两张十元钞:“不用找!”
服务员追到门口找零钱,三人已经钻进隔壁的工人文化宫旱冰场。
杨铁锤套着租来的双排轮旱冰鞋,在《路灯下的小姑娘》旋律里摔了七个跟头,压碎了三块霓虹灯管。
张幸福搂着穿踩脚裤的售票员滑过弯道,往她人造革挎包里塞了包朱古力糖。
当夜下榻铜都饭店附设招待所,三人包下最贵的套间。
张狗娃把老母鸡拴在卫生间,鸡粪糊满了抽水马桶。
杨铁锤泡在浴缸里搓泥,打翻的力士香皂滑进下水道。
张幸福裹着浴巾给总台打电话:“送三瓶健力宝!要冰镇的!”
第二天一大早卖掉两只老母鸡,直奔铜都商厦,张幸福给三人置办行头。
人造革夹克要带铜扣的,回力鞋要蓝白条的,电子表要带夜光的。
杨铁锤试穿皮夹克时撑裂了后背线缝,一脸嫌弃的女售货员刚要发作,张幸福甩出三十块钱:“破衣裳老子买了!”
经过家电柜台时,三人对着标价2580元的日立彩电指指点点,吓得营业员赶紧拉上防尘罩。
傍晚在东风电影院看了《妈妈再爱我一次》,散场后去文化宫录像厅看港片,张幸福给看场子的混混塞了包红塔山,换来在投影机旁的特座。
如今才腊月二十六,连馒头都要吃不起了。
张幸福狠狠地咬一口冷馒头,红着眼无声低吼道:“梁金涛的钱烫手咋的?”
“锤哥咋还不回来?”
张狗娃缩在广告牌后面直跺脚。
他左眼肿得眯成缝,是昨天买酒时被几个城里的混混打的。
那帮人抢走五十多块钱,还扒了他穿了没几天的军大衣。
张幸福“呸”地吐出块馒头皮:“废物!”
他裹紧身上的棉袄,领口油亮得能照见人。
街对面的国营饭店飘出炖肉香,穿呢子大衣的干部们进进出出。
张幸福盯着玻璃门里晃动的身影,突然看见杨铁锤佝偻着腰从巷子钻出来,**镜只剩一个镜片,军大衣下摆沾满泥浆。
“锤子!”张幸福猛地站起来,馒头渣撒了一地,“活儿联系上了?”
杨铁锤的笑得比哭还难看:“幸福哥,小十字的龙哥要抽七成......”
他说着伸出三根手指,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三天没洗脸了!
张狗娃突然扑过来:“三成?咱仨分?”
他说话漏风——昨天挨打时掉了颗门牙。破棉鞋露出脚趾,在雪地里冻得发紫。
“放屁!”张幸福一脚踹翻广告牌,铁皮砸在地上哐当巨响,“老子来城里是享受的,不是......”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有个穿警服的往这边瞅了眼,吓得三人齐刷刷蹲下。
杨铁锤摸出半包“大雁塔”,烟盒皱得像抹布:“龙哥说了......今晚火车站......”
他递烟的手直抖,想起龙哥腰间别的**。
前世这时候,他本该在峡口村逼“赌友”们还赌债,哪用受这种气?
“****梁老四!”张幸福突然暴起,烟头砸在“五讲四美”的标语牌上。
要不是在“保证书”上摁了手印,他们何至于跑路?
更可恨的是,连六十岁的看门老汉都敢用恶狠狠的眼神看他们。
张狗娃盯着百货大楼橱窗里的“黄河”收音机直咽口水——三天前他差点忽悠成功张幸福买下这玩意儿,现在兜里只剩两毛七分钱。
“走!”
张幸福突然拽起两人过马路往巷子里钻。
路过国营食堂后门时,他顺手捞起个泔水桶里的白菜帮子,在袖口蹭蹭就啃。
杨铁锤有样学样,捞了半拉馒头塞给张狗娃。
巷子深处堆着建筑**,去年严打枪毙人的布告还贴在墙上,雨水把红叉洇成了褐色。
张幸福踢开个破纸箱,露出下面半瓶“金城大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