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金涛从大哥梁河涛家转回来。
发现赵秀芬已经铺好了被褥。
被子虽旧,却散发着皂角的清香,炕头还特意多铺了层草垫——是怕他拉车累着的腰受凉。
“媳妇,睡觉!”
他拉灭灯泡。
黑暗中听见妻子轻轻的啜泣声。
前世腊八那天的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赌桌上吆五喝六,把最后一张皱皱巴巴的毛票押在了宝官张幸福右手的大拇指跟前。
张幸福努力撑开到最大的手掌下面,死死地压着两枚或“乾隆通宝”,或两枚“康熙通宝”磨制成的麻钱子。
不带字的那面在粗糙的黄河石上磨的溜光,带字的另外一面保持原貌。
这是那个年代,四十八军户乡,乃至附近几个乡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的赌具。
以玩法简单明了深受广大村民喜爱。
毫不夸张地说,上至五六十岁的老汉,下到七八岁的吊鼻娃娃都会耍。
尤其是到了冬闲时节,天气暖和的大中午,总会在灯山楼下面,或者场院的麦草堆跟前。
总会看见一群一伙玩“一字一”的“赌棍”们。
宝官通常会背靠在草堆上,或者灯山楼青色大墙壁上。
**下面垫着一块或者半块砖头。
为了尽量隔绝砖头上的寒意,因陋就简,会在上面放上包谷草或者麦草。
开始玩了。
把两个早就加工好的“麻钱子”托在手心,让围过来的“赌友”们检查无误后。
手腕稳又猛地发力。
手心里的两个“麻钱子”就会跳起十多公分高。
当掉落在又平有结实的黄河石上面之后。
两个“麻钱子”就会毫无规律地蹦跳起来。
正反面自然而然就会随着发生变化。
三五秒钟之后。
宝官右手五指微隆,掌心猛地向下,,稳稳地将两个胡乱跳弹的“麻钱子”扣在手心里。
随后在众人屏气凝神的注视下,原本微隆的右手在不离开石面,以及不显露出“麻钱子”的情况下,缓又稳地平展开。
这个时候。
被压在宝官掌心里的两个“麻钱子”到底哪一面朝上,哪一面向下,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就有以眼力敏锐著称的玩家,故作神秘地沉吟片刻。
在几位眯眼子“赌友”眼巴巴的注视下,把手里的毛票放在宝官右手的左面,或者右面,又或者指尖前面。
左面表示两个“麻钱子”有字的那一面朝上。
右面表示两个“麻钱子”无字的那一面朝上。
至于押在指尖,则表示两个“麻钱子”一个有字的一面朝上,一个无字的朝上。
通常。
会因为几位以眼力敏锐著称的玩家意见不一,而起小小的争执。
宝官四平八稳地坐着,嘴角叼着廉价纸烟,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
很有耐心地等待押注结束......
赵秀芬的手突然摸索着握住梁进涛。
指尖在他掌心的老茧上流连。
那些新磨出来的血泡已经涂了药,在黑暗里隐隐发烫。
“涛子......”她声音带着困意,“明儿......别太累。”
梁金涛在黑暗中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枕边摸出个东西塞进妻子手里。
是那两颗水果糖。
糖纸在夜里发出轻微的脆响,像极了春雪消融的声音。
赵秀芬的眼泪砸在被窝里,和升腾起的热气混在一起。
她突然抓住丈夫的手,把那满是冻疮的手掌贴在自己肚子上。
隔着单薄的棉袄,梁金涛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跳动,像春风里破土的嫩芽。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梁金涛就轻手轻脚地掀开了被窝。
赵秀芬还蜷缩在炕角熟睡,呼吸间带着轻微的鼾声——怀孕后她总是睡不踏实,难得这会儿睡得沉。
梁金涛从昨晚剩下两张半死面饼子里拿了一张,用之前装点心的油纸包住,揣进怀里。
饼子还带着炉火的余温。
院强外面的老榆树上,几只麻雀被他的脚步声惊得扑棱棱飞起。
梁金涛抬头看了看天色,东边的启明星还亮着,像枚钉在灰蓝幕布上的银钉。
哈了口白气,搓搓手往大哥家走去,冻硬的土路在脚下嘎吱作响。
远远就看见梁河涛家院门外那辆架子车的轮廓,车辕上结着层薄霜。
毫无意外,父亲梁福海佝偻的身影早就立在车旁。
老汉的棉帽耳扇上挂着白霜,显然等了有一阵子了。
“爸!”梁金涛压低声音,小跑过去。
“我把你哥赶回去了。”
梁福海低声说着话,把旱烟杆往腰上一别,伸手就去抬车把。
那双树皮似的手上,冻裂的口子比梁金涛的还深。
父子俩默契地一个拉一个推,架子车吱呀呀碾过结冰的路面。
过横亘在复兴渠上的石洞子的时候,木板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梁金涛回头看见父亲涨红的脸,突然停下脚步。
“您回吧,我一个人能行。”
他伸手去拦弓着腰在后面使劲推搡的父亲。
“拉你的车!你爸离干不动还远着呢。”
梁福海喘着粗气,头也不抬地回怼尕儿。
梁金涛清楚老父亲的脾气,知道劝不住,只好继续拉着架子车往架在黄河上的吊桥走。
过了吊桥。
已经走到了隶属于四金龙乡的地界上了。
梁金涛突然发力,架子车猛地向前窜出几步。
他回头冲父亲喊:“您要推车,我就把铜锅砸了!”
这话说得狠,声音却打着颤。
梁福海站在原地没动,晨光给他佝偻的身影镀了层金边。
老汉突然举起旱烟杆,朝北川湾方向重重一点——那是收购站的位置。
动作利落得像年轻时当生产队长的架势。
就想梁河涛、梁金涛兄弟俩清楚父亲的脾气一样。
梁福海也知道两个儿子的脾气。
那跟他这个当爸的是一模一样的。
他停下用铜烟锅挖旱烟渣子的动作,蹲在路边的石头上,掏出装在贴身口袋里的一个用黄纸包,郑重其事地交给梁金涛。
“这是昨晚上我跟你姓田的白家表叔妈,一起在你姓杨的表叔妈跟前求来的。
烧燎白布条的时候,我看的真真切切,好得很。
你姓杨的表叔妈也说好着呢,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