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金涛的身影消失在东边巷口时。
吴富贵老汉终于把数字改成了“零”。
就像当年在斗争会上第三次被剃阴阳头时那般平静。
雪地上的水痕渐渐结成冰。
映出吴富贵老汉眼角褐色的老年斑。
那些斑痕排列的形状,竟与他家被充公的田契骑缝章有八分相似。
梁河涛家的邻居赵老六蹲在墙根晒日头。
瞅见梁金涛过来赶紧掐了烟。
“涛子这是.......”
话没说完就让麻袋角扫了脸,苇根须子扎得他直呲牙
这混子走路带风的气势,倒像前世在华尔街敲钟时的派头。
“给我嫂子送药引子。”
梁金涛故意把提在手里的麻袋子往地上一墩。
冻硬的苇根砸得雪地噗噗响。
赵老六盯着他棉衣上结霜的补丁,突然想起一周前这衣服还挂在赌档门后当幌子。
“那你赶紧去吧。我不耽搁你干正事了。”
被梁金涛刀子一样的眼神盯着。
赵老六心里直犯怵,拧过身子,快步回家。
“你要是没有垫圈土了,我给你打几车子。”
梁金涛警告意味十足的声音,追着逃也似的赵老六。
“咣当!”
回应他的,只有使劲关院门板的巨大动静。
路过半掩的栅栏门时,赵老六家羊圈飘来的氨气味直冲脑门。
去年三伏天粪堆里生的绿头苍蝇,仿佛又在梁金涛眼皮底下打转。
手里麻袋重重磕在结冰的界石上。
这石头还是爷爷辈立的,如今早被赵老六挪得往梁家偏了二尺。
“涛子!”
赵山花攥着搅猪食的枣木棍从灶房钻出来,围裙上沾的麸皮簌簌往下掉。
她瞥见小叔子棉衣肩头凝着冰壳,那是哈气在补丁缝里冻成的铠甲。
“快进屋暖暖......”
堂屋八仙桌腿垫着赵老六扔过来的破鞋。
去年秋收为争地垄,那混账把梁河涛推倒在打谷场时落的。
梁金涛把麻袋口子扯得哗啦响,苇根须子扫过条案上的伟人像,瓷像底座还留着被赵老六砸缺的豁口。
“嫂子,这个时候的苇根最祛痰。”
梁金涛故意说得响亮,眼角瞄着界墙那头晃动的影子。
赵老六家晾在绳子上的破秋裤正往这边滴水,冰棱子挂在梁家晒的辣椒串上,活像前世商业对手使的阴招。
赵山花舀苞谷糁的手直抖,铁勺碰得瓦瓮叮当响:“你大哥吃过饭去村部了......”
话没说完,界墙那头突然传来铁锹刮地的动静。
两人对视的刹那,梁金涛瞳孔里闪过前世在谈判桌上看报表的锐光。
东墙根新堆的粪土又压过界石半尺,羊粪蛋子滚到梁家木棚子旁边。
“爸说村长昨天碰见他还问起你。”赵山花突然抬高嗓门,锅铲敲得铁锅邦邦响,“说开春要带你去县里学拖拉机......”
她棉袄腋下的补丁随着动作绽开线头,露出里面发硬的旧棉絮——那是去年被赵老六媳妇扯破的。
梁福海、梁河涛父子几十年的忠厚良善。
应该还有已经成为村部文书的梁金水的面子。
听到梁金涛改邪归正的消息后,决定把开春去县里学拖拉机的名单再扩充一下。
梁金涛攥着苇根的手指节发白。
学不学拖拉机还不一定。
先解决掉眼前的麻烦再说。
前世他收购上市公司都没此刻窝火,界墙那头飘来的旱烟味里分明混着冷笑。
他突然起身撞翻条凳,惊得大哥家下蛋的老母鸡扑棱上房梁。
“爸和你哥经常说......说远亲不如近邻......”
赵山花追到院门口,结冰的辫梢甩在起皮的腮帮上。
她望着小叔子棉衣后摆翻飞的补丁。
突然想起自己新婚那年赵老六往喜被里塞蒺藜的嘴脸。
那会儿梁金涛还是个流鼻涕的娃娃,如今背影竟比界石还沉。
前些年,身为长子的梁河涛谈婚论嫁,按照村里不成文的规矩,婚后要主动搬离老院子。
在村领导、社长的共同主持下,把院落建在了现在的位置上。
却不曾想。
邻居赵老六把他跟赵山花娘家爸之间的过节,转移到了赵家女婿梁河涛身上。
梁金涛立在粪堆前的身影,让赵老六想起斗争会上戴高帽的地主。
冻成铁板的羊粪蛋子硌着鞋底,他刚退半步就撞上自家门栓。
那上面还沾着去年泼梁家的泔水渍。
“我瞅着,我侄儿六舅家垫圈的黄土......是越来越薄了。”
赵山花跟赵老六是本家。
虽然早已出了五服,可毕竟在一个村子里,论起来,赵山花还要叫恶邻赵老六一声“六哥”。
所以,梁金涛才会称呼赵老六是“我侄儿六舅”。
梁金涛脚尖碾碎个冻硬的粪球,前世他在董事会上碾雪茄灰也是这般力道。
“闇门沟落下来的土都快蔓到城隍老爷的脚底下了,明天我给你拉几架子车.......”
他故意顿了顿,满意地看着赵老六喉结上下滚动。
那里卡着七年前逼梁家让出水浇地时发的毒誓。
赵老六媳妇扒着窗缝瞧见自家男人缩脖的怂样,手里纳的鞋底针猛地扎进指头。
殷红的血珠洇在给梁金来娃娃准备的“五毒衣”上。
按老辈的说法,穿这种百家布做的衣裳才好养活。
“金涛回来!”
赵山花的尖叫惊飞了粪堆上的麻雀。
她攥着烧火棍的手青筋暴起,像是攥着最后半袋保命粮:
“你哥就快......”
小叔子好不容易学好了,万不可因为自家跟邻居之间的一点恩恩怨怨再走上歧途。
梁金涛的脾气赵山花非常清楚。
尤其又跟着峡口村的大混子张幸福鬼混了那么长时间,眼睛一瞪跟刀子似的。
梁金涛转身时带起的风,卷走了赵老六棉帽上的陈年油垢。
他望着大嫂通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前世母亲临终时攥着的土霉素药瓶——都是被人逼到绝处才显出的狠劲儿。
“嫂子,给灶王爷供根最粗的。”梁金涛挑出根手腕粗的苇根,断茬处渗出的汁水晶莹透亮,“保准开春再没人敢往咱家院里扔烂菜帮子。”
他说这话时盯着界墙上的破洞,那头的咳嗽声突然被棉被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