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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西麓军的这些将领,到底还有几个清白的?
这些,崔令窈早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想过无数次了。
她只是有些为父亲不值。
父亲去时,她虽然年幼,但母亲常在她面前提起父亲。
所以,对于这位常年驻守边关的父亲,她是十分仰慕的。
母亲说过,父亲没有世家荫庇,初入军营时全靠自己在刀尖上搏前程。那些年他总冲在最前头,铠甲上的血痕从未干透过。
便是在一次次生死之际的搏杀中,父亲才走到了将军的位子上。
崔家当时并不是什么世家豪族,仅有的那点背景也只在文臣中,崔玿当时还被抢占了好几次军功。
可他是个不要命的,战场上冲得比谁都快,屡立数次奇功,甚至生擒过北狄大将,也是靠着这份拼劲儿,他才能够在弱冠之年便得封伯爵。
可惜,再勇猛的将军,也没逃过阴诡算计。
“我让人查了当年西麓军的军饷记录。”
裴玠的声音比往常低沉,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本泛黄的名册,上头是密密麻麻的名字,许多后面都画着猩红的叉。
“阵亡将士的抚恤银,有近一半根本没到遗属手中。”
崔令窈的视线在翻开名册中的某个名字上停顿。
王铁柱。
她记得这个名字。
他是父亲的亲兵,曾跟父亲回过伯府。
听这名字便能猜到,他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
他有一整脸络腮胡,看起来和个野人没什么两样,还曾经吓得年幼的自己嚎啕大哭。
当时,那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一边直挠头,脸上满是尴尬。
后来她才知晓,这人年纪不大,才刚刚二十,是个十足的可怜人。
他出身贫苦,不足三岁时便丧父丧母,只能跟着叔父一家长大。
叔父叔母待他倒是不错,可家中清贫,实在没什么能力为其操持婚事,甚至连温饱都是个问题。
所以,刚满十四的他,瞒着叔父一家去参军了。
“叔父、叔母,等我当上将军,给你们盖大房子!咱们以后出门也坐马车!吃酒楼!”
那便是王铁柱认为最好的日子了。
王铁柱告别了亲人,来到了边关,一待就是六年。
他靠着一把子力气在战场上拼杀闯下了些功名,也给叔父一家积攒了些银钱,只等着班师回朝后,便娶个媳妇儿,生个娃娃,过之前奢想过无数次的好日子。
但如今,这名字上后面跟着的红叉已经褪成褐色,像干涸的血迹。
他和父亲一样,死在了那场伏杀中。
他的叔父叔母没等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回家,甚至连孩子用命换来的抚恤银都没看到。
王铁柱积攒的那些银钱,也不知去了何处。
崔令窈突然想起了母亲的话。
“世人都觉得你父亲运气好,年纪轻轻便军功赫赫,可你父亲常说,军功,是用人命填出来的。是敌人的命,更是同袍的命。
你父亲他初入军营的时候,一个营帐里同住交好的兄弟有二十余人,如今,只剩下寥寥三人了。那些人,都战死沙场,有的甚至只得了朝廷十两的抚恤银,更不会被神都内这些贵人们记住姓名。”
左神谙讲起这些的时候,眉目间总是带着几分惆怅。
她在边关待过几年,对这些普通士兵的现状体会更深。
普通士兵战死后,朝廷会给十两银子的抚恤银,同时为其家中减免赋税三年。
这便是一条人命的代价。
在神都内,十两银子,这可能只是闺秀们几拢丝线,是公子哥们推杯换盏间不起眼的一杯酒,是那些大臣们书房里的一张上好的宣纸。
而就是这十两抚恤银,往往要辗转数年才能到遗属手中。若遇上灾年,这微薄的银钱还要被官府以各种名目截留。
半开的窗户外,突然刮起一阵夜风,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晃。
晃动的光影里,裴玠看见崔令窈眼角有细碎的光闪过,但很快消失在低垂的睫毛后。
他想起因着调查崔玿一案才被翻查出的战报。
崔玿中伏那场战役,西麓军阵亡三千七百余人。
那些战报上冰冷的数字,如今化作具体的面容,正透过这本名册凝视着他们,让裴玠有些沉重得喘不上气。
“母亲经常提起,父亲一直说,他能走到将军的位子上,不是因为他多么出色,而是因为他运气好些活了下来。
他的那些同袍兄弟,有的是因为家中穷得过不下去了,所以来军中好填饱肚子。有些是想保家卫国,也为爹娘争口气。有些则是稀里糊涂便被征了兵,在入军营前,甚至连血都没见过,更别提杀人了。
可无论这些人是因为什么目的入了军营,在战场上,他们都未曾后退过半步。
他们中许多人没念过书,大字都不识几个,不知道什么忠君爱国的大道理。他们只是简单觉得,不能让敌人打进来。或许,是为了不让父母因为自己的怯弱丢脸;或许,是为了不想让妻女被敌军欺辱;亦或者,想多立几分战功,多得些封赏,等转了年有钱迎娶青梅竹马过门。”
这些再简单不过的愿望,支撑着他们在沙场搏命。
最后,死在了阴诡算计中。
那场战事,不光让自己失去了父亲,还让多少女子失去夫君,父母失去孩子……
而这些,不过是远在神都内这些坐享荣华的贵人们的几封书信所决定。
“是我对不起这些战死的将士。他们是为大昱而死,我却让这些人荣华富贵了这么多年……”
裴玠从不吝于承认自己的错。
虽说他因着太后的缘故,手中并无实权,这件事归根究底也怨不到他头上。
可裴玠想,若不是因为自己和瑶儿有了互换这一遭,崔将军以及那些惨死沙场的将士,能有得见真相大白的一日吗?
那些潜藏在大昱朝堂内外的蛀虫和毒蛇,会有被揪出的一日吗?
最起码,崔令仪所提到的那一世,并没有。
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做到。
裴琰,更没有做到。
他们裴家,对不起这些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