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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朝槿低头走在渐渐冷清的街道上,心中飞速思索片刻,随即抬脚,转向朝南走去。
延庆县衙门正门朝南,对面隔着一条主街,便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十字横街,此街西端连接着官府的仓场,东头则通向驿舍,是每日辰正至申末之间,进行米盐、骡马、皮货交易的热闹场所。
一交酉初,街口鼓棚便会先敲响三通“散市”鼓,催促商贩收摊;再敲一通“净街”鼓,示意行人尽快归家。
等到一更三点暮鼓敲响,街口栅门便会正式落锁,整条横街便将归于寂静。
因此,这条横街真正的热闹,只在日落前、末次净街鼓敲响前那短短一个时辰。
此刻人潮已退,唯余摊贩急急收货,骡马焦躁嘶鸣。黑龙卫分队巡街,密谍司缇骑封巷,满城风雨,草木皆兵。
苏朝槿不慌不忙地走着。
她解下腰间红绳,穿过一枚磨去字迹的旧铜钱,提于指间。
铜钱随步轻晃,若有眼力尖利之人细看,在那铜钱晃动间,隐约可见钱身上镌刻着两个古朴的小字——‘索命’!
红绳在落日余晖中如一缕血焰,自横街西口缓步向东。
零星的路人与她擦肩而过,净街的鼓声尚未敲响,这是夜禁前最后一点残存的热闹,如同沸水将息前最后的翻涌。
暮色一寸寸沉入青石缝隙,街面愈发昏暗。
远处街口黑龙卫与密谍司缇骑在街上来回穿梭,城门已闭,四栅将锁。
显然,有人已断定江知意必经延庆——香山至高平,唯此一路可行。
暴雨顶雪水未退,白河峡谷泥石封道,绕行居庸关则耗时三日。若携重物奔逃,延庆是唯一中转。
因此,才在此地张网以待。
就在此时,前方屋檐下,一人倚柱而立,朝她微微招手。
苏朝槿脚步微顿,斟酌片刻,还是坦然走了过去。
她仔细的打量着那人,那人左耳缺角,右手小指断去一节。
来人迎面低笑,声音压得极细:“姑娘,红绳穿钱,买路还是买人?”
苏朝槿指尖捻动着红绳,铜钱轻旋,思索片刻道:“买人。”
“男娃女娃?”
“女,海影图上那位。”
那人眼皮猛地一跳,余光下意识地扫过城门方向那些黑龙卫的身影,有些为难道:“那案子太大,牵连阁老,摊子扎手……我做不了主。随我去后面客栈,找堂口大哥当面谈。”
苏朝槿垂眸片刻,红绳在指间绕了一圈。
她点了点头:“好。”
那人不再多言,转身便融入更深的巷道阴影中,苏朝槿则不紧不慢地跟上。
苏朝槿随着那引路的伙计,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愈发逼仄的巷弄里。
青石板路湿滑,两侧高墙投下的阴影将天光割得支离破碎。
正走着,她脚步一顿,身形微滞,目光瞥见斜刺里的一家店面。
那是一家客栈,匾额上书四个已见斑驳的大字——“那间客栈”。
这客栈处处透着古怪,檐下不见寻常店家的“招财进宝”幌子,唯有两幅长联自檐角垂落。
右侧墨字笔锋如刀,劈砍而出:“有人寻路至此,问东问西问南问北,问天问地,问掌柜可有客房?”
左侧则以朱砂写就,字迹淋漓似血:“无人识我真名,忘古忘今忘你忘我,忘来忘去,忘此身原是过客。”
一股萧索而狂放的意蕴扑面而来。
而最惹眼的,是门边一块用麻绳随意拴着的歪斜木牌,上书七个潦草大字——“那间客栈居然在这”。
那字迹张狂跳脱、潦草癫狂,仿佛醉后信手涂鸦,却如针扎入目,令人心神微震。
苏朝槿:“……”
伙计走出几步,察觉身后人没跟上,回头笑道:“客官,怎么不走了?”
他顺着苏朝槿的视线望去,了然一笑,解释道:“客官别见怪,这都是我们东家搞的名堂!她说啊,这世间规规矩矩的客栈比河里的王八还多,咱得出奇制胜!真要找的人,一眼就懂;不懂的,看了也是白看。?就这么挂着,还真能引来不少像您这般……呃,有慧眼的客人上门。”
苏朝槿眸光微动,不动声色地赞了一声:“是挺吸引人的。”
伙计嘿嘿一笑,不再多言,上前两步撩起那半旧的门帘。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淡淡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气息涌出。
?“客官,您请!”
苏朝槿矮身而入。
店内光线晦暗,只柜台上方悬着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灯花噼啪轻爆,将偌大堂屋映照得影影绰绰。
陈设倒是简单,七八张榆木桌子散落着,条凳都倒扣在桌面上,墙角堆着几坛未启封的酒
此时已近酉末,竟无一客,唯余烛火摇曳。
地上是寻常的青砖,却扫得极为干净,不见半点渣滓。
四壁空空,连张常见的醉仙图也无,只有靠近柜台的一面墙上,挂着一面写满菜名的水牌,字迹工整,与门外的狂放判若两人。
柜台后,立着一名身材高大、着黑色劲装的汉子,他肩宽背厚,指节粗大,显然是练家子。
他正埋首于账本,蒲扇般的大手劈里啪啦地拨弄着一架黄铜算盘。
苏朝槿只随意瞥了一眼,唇角便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那汉子看似拨算得飞快,但算盘珠拨动全无章法,五指僵硬,毫无“归法”、“退商”的流畅,上珠未落先拨下珠,五珠齐推却不归位,分明是在胡乱弹拨,空有其声。
那算珠撞击的脆响,倒更像是在掩饰什么,或者说,是在等待着什么。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伙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将苏朝槿审视的思绪拉了回来。
苏朝槿转身,面向柜台展颜一笑,声音清越:“我持铜钱上门,这些试探就不必了吧。我不是肥羊,只是需要找个人。”
“欸,客官,话不能这么说。”
那年轻掌柜闻言,手中算盘“咔”地一停,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颇为周正、甚至带着几分憨厚的脸,与他那身劲装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