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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掌柜笑容可掬,话语圆滑:“规矩立下了,客官若要办事,总得走个过场,不然东家怪罪下来,小的们可吃罪不起。”
苏朝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略一思索,从善如流:“住店。”
“住店好啊,住店清净!”掌柜脸上的笑容更盛,接着问道:“客官是用银两,还是铜钱?”
苏朝槿不再多言,缓步走至柜台对面,“啪”的一声将那枚穿红绳的旧铜钱拍在了榆木台面上,声音笃定:“用铜钱!”
掌柜目光在那铜钱上一扫而过,笑意未减分毫,仿佛早有所料。
他不再看那铜钱,反而热情地指向身后那面水牌:“小店也备了些粗茶淡饭,客官看看想用点什么?今日灶房采买得杂,菜式也杂,客官请自便。”
苏朝槿依言抬头,仔细打量起那面挂满了菜名的水牌。
那水牌是以两块松木拼成,木质已显陈旧,纹理间渗着常年油烟熏燎的痕迹。
其上所列的十余道菜名,墨迹新旧交叠,显然是经年累月添改。
左侧水牌书七道热菜:爆炒腰花、炝锅鱼片、燎原蹄筋、灯影牛肉、炙子烤肉、烽火鸡卷、寒露腐竹。
右侧水牌则是七道凉菜:凉拌海蜇、浸月鸭掌、沉香藕片、雾隐豆干、潭影腐衣、渊底笋丝、无为熏鸭。
苏朝槿目光沉静,心知肚明——这并非寻常菜单,而是“索命门”接洽生意的暗桩切口。
你道不出其中暗藏的玄机,对方便只当你是误入的普通食客,绝不会与你接茬。
她凝神细观,见那水牌分明暗合阴阳。
左侧为“阳单”,七道热菜之名,或带“火”字旁,或与“光”、“热”、“战”相关:燎原、烽火、炙、炝,无不炽盛,气势逼人。
右侧为“阴单”,七道凉菜则多带“水”字旁,或与“月”、“雾”、“渊”等幽暗意象相连:浸月、潭影、渊底,俱是沉暗,气息阴柔。
然而,阴阳之中,皆藏异数。
阳单之上,七道菜名皆炽烈如火,独独那“寒露腐竹”四字清冷如霜,格格不入。
阴单之中,七味俱是幽深清冷,偏偏那“无为熏鸭”以“熏”字透出烟火气,破其阴局。
一阳中藏一阴,一阴中蕴一阳,正是索命门“阴阳互藏,死生同契”的接头暗号。
真言藏于异类,正道反取偏锋。
苏朝槿心念电转,斟酌不过数息,已然明了关窍,她抬手指向那阳单之上的异数,声音平稳无波:“便要这道——寒露腐竹。”
掌柜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笑意浮面:“原来还是位面生的大主顾。从南边来?想托小店做什么事?”
苏朝槿微微颔首,言简意赅:“想请贵宝号,从延庆地界,帮我寻一个人。”
“寻谁?”
掌柜的声线压低了几分。
苏朝槿略向前倾,声音放轻:“柳眉杏目,温婉面容,鼻翼右侧,有一点浅褐小痣。”
掌柜面色骤然一变,瞳孔微缩。
海捕文书半个时辰前才贴上照壁,赏银五百两,满城缇骑如虎。
那间客栈虽处暗巷,耳目却通衙门——他焉能不知?
他不由得借着柜台上摇曳的烛火,再次仔细打量眼前人。
苏朝槿白纱遮面,身形纤瘦,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那眸子里没有寻常女子的怯懦,也没有亡命之徒的惶急,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看得他心头莫名一紧。
掌柜迟疑了许久,指节在柜面上敲击了几下,终于缓缓摇头:“客官,您要寻的这人干系太大。您这枚铜钱,怕是不太够。”
苏朝槿似乎早有所料,语气平静:“眼下只有这些。没有也只能先欠着。”
“客官说笑了。”
掌柜挥了挥手,语气转冷,“小店本小利薄,做的又是刀头舔血的营生,向来银货两讫,概不赊欠。您请回吧,在下只当您从未来过。往后无论谁问起什么,小店也一概不知,不认得您,更不认得您要找的人。”?
这便是要彻底撇清关系了。
苏朝槿并未转身离开,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随即,她忽然开口:“武纪六年,景城苏家。”
这八个字一出,掌柜敲击柜台的手指倏然停住。
苏朝槿继续回忆道:“那时节,朝廷‘清野令’下,江湖震动,各派凋零。贵号当时在景城的主事,姓赵,名讳上雁下回,遭了对头构陷,被朝廷鹰犬围于城南废仓,身负重伤,岌岌可危。”
她目光落在掌柜脸上:“是我父亲苏儒朔将他救出,更动用苏家关系,将他安然送出景城。临别时,赵掌柜无以为报,留下此枚‘索命铜钱’,言道:‘苏家恩义,没齿难忘。日后但有所求,持此钱至任何一间索命门客栈,刀山火海,无所不辞,灯火不灭,必赴死相报。’”
“我便是苏儒朔之女,苏朝槿。”
掌柜彻底怔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仿佛瞬间被抽空,又迅速涌回,面色变幻不定。
堂屋内只剩下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这沉默持续了许久,久到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
最终,掌柜他喉结滚动,眼中似有旧火复燃。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抱拳躬身:“客官请稍等片刻。”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疾步穿过后堂,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踏过青砖庭院,直抵马厩。
他掀开草料堆,推开马槽后一道铁皮暗门。
门内阶梯向下,烛光幽微,隐约传来犬吠与铁链声。
掌柜侧身挤入暗门,身后沉重的门扇无声合拢,外间的微光与声响彻底隔绝。
门内是一间狭长的暗室,室内无窗,唯四角铜灯燃着鱼油,烟气微腥。
靠墙铁架上堆满卷宗账册,纸页边缘已微微泛黄卷曲——盐引流水、骡马过契、私炭出数,皆以密码书写。
角落铁笼中,一头獒犬伏地假寐,颈系铜铃,毛色黝黑如缎,闻声只懒懒打了个响鼻,鼻息如风箱。
暗室深处设有一张宽大案桌,一名黑衣女子正埋首于一堆账本之间拨弄算盘,指如飞梭,珠响成韵,账目翻页如蝶,显然是经年老账房,手法纯熟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