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舟回过神来,将茶盏放下,语气有些沉凝,“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只是在想,待会儿见了魏公,若他当真开口招揽,我是否该应承下来……这一步踏出,便是真正的踏入这京城最深的浑水了。”
汀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她不懂这些朝堂纷争、权力倾轧,只怕自己胡乱说话,会给公子平添烦恼。
她只能默默地又给许舟换了一杯热茶。
……
太液池畔,万籁俱寂,唯有波光潋滟,映着满天星斗与一钩残月。
池中最高的建筑,便是那巍峨的澄心阁.
此阁乃是仿南京旧制所建,八角攒尖顶,覆着深绿色的琉璃瓦,层层飞檐如大鹏展翅,于夜色中轮廓分明,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皆气势恢宏,四望如一。
阁下四层外围设有朱红栏杆的回廊,可供漫步凭栏;
而第五、六层的回廊则更为开阔,设有箭窗与垛口,平日可作为登高赏景之所,必要时亦可充作瞭望警戒之用,站在其上,足以俯瞰整个太液池乃至大半座皇城的夜景。
那位被江湖人与朝堂对手私下里称为“毒相”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的大宦官魏润安,便常居于此阁之中。
此刻,澄心阁第七层的茶室内,灯火通明,却只映照出一人的身影。
柔软的紫檀木嵌螺钿暖榻上,一位身穿天青色直身袍的男人半倚着引枕。
那天青色的苏绣袍服上,用银线及淡雅丝线绣着繁复而精致的云鹤衔芝纹样,针脚细密无比,在灯下流转着含蓄的光泽。
他乌黑浓密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竹节簪松松挽住,唯有两鬓处染着清晰可见的霜白,如同秋日芦苇上的晨露,昭示着主人绝非少年。
他的脸盘白净如玉,光滑得不见一丝皱纹,显然是保养得极好,乃至驻颜有术,但下颌光洁,并无半点胡须痕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看似平静无波,内里却仿佛蕴藏着数十年宦海沉浮、生死搏杀积淀下的沧桑与洞察,只需淡淡一瞥,便能让人心生寒意,不敢直视。
魏润安便是这样一个男人,即便静静地坐在那里,也散发着一种糅合了儒雅文士风骨与内廷权宦威势的独特气质,清俊与深沉在他身上诡异地融为一体,令人望之难忘。
茶室内灯火温润,除了魏润安,尚有三人。
靠窗的紫檀小几旁,一人静坐。
他脸上覆着一张漆黑底色、以金线勾勒出蟠龙纹路的半脸面具,遮住了鼻梁以上的部分,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与薄唇。
此刻,他正专注于眼前的一套紫砂茶具,动作行云流水,烫杯、置茶、高冲、低泡……每一个步骤都精准而富有禅意。最后,他将一盏橙黄透亮、茶香馥郁的茶汤,推至魏润安手边。
另一人则如同雕塑般静立在书架旁的阴影里,脸上戴着毫无装饰的玄铁面具,花纹简朴至极,周身气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而那位气质阴柔的男子,正斜倚在通往瞭望台的雕花门框边,沐浴着清冷的月光。
他生得极好,丹凤眼微微上挑,柳叶眉淡扫,唇薄而色艳,若非喉间那不甚明显的凸起与平坦的胸膛,乍一看,真会疑心是位倾国倾城的女子着了男装。
他单手随意地按在腰间悬挂的弯刀刀柄上,望着窗外的夜空,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略显绵柔的磁性:
“今夜月色澄澈,星河低垂,明日定然又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向魏润安,眼中带着关切,“魏公,您长途跋涉方归,车马劳顿,可要先歇息片刻?”
魏润安放下手中书卷,接过递来的茶,微微一笑:“年纪大了,觉就少了。每每早早睡下,不过一两个时辰便醒,辗转反侧,一夜倒有半宿在折腾。反倒不如像现在这般,想睡时便眯一会儿,精神反倒好些,也不至于虚耗光阴。”
他轻啜一口香茗:“枯泽,再过一旬,便是陛下祭祖大典。通知下去,即日起,内城各坊市巡逻加倍,所有入城货物严加盘查,酉时三刻后,非持有兵部与司礼监联合签发令牌者,内城一律禁止车马通行。至于那些摆摊的商贩,暂时都清出去吧。我们只做分内之事,维护京师安稳,其他的,不必插手,也莫要多问。”
枯泽“嗯”了一声,表示记下。
这时,那阴柔男子吐出一口气,带着几分不解问道:“魏公,不过是个苏家的赘婿罢了,即便有些许名声,又能掀起多大风浪?况且,我们之前不是议定,对苏家及其关联之人,暂且采取观望之策吗?”
“倒是我先前看走了眼。”
魏润安摇了摇头,“沉阴,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光是他能两进昭狱而全身而退,这份能耐与运道,便非同一般。更遑论其修行天赋与胆识。让他只在羽林军做个有名无实的百户,太屈才了。我等身为陛下臣仆,自当为君分忧,将这等散落于野的人才,用在该用的地方才是。”
他拈起茶盏,凑在嘴边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随口问道:“他来了吗?”
“来了,是自己寻路来的。”
沉阴点头道,目光投向下方被树影笼罩的湖畔小径,那里,正有一道身影在阴影间探头探脑,时而驻足观望。
“比预计的,稍晚了些。”
“无妨,原也是我等提早回来了。”魏润安并不意外,“想必是焦胜与严讷那两个活宝,又想着给人下马威了吧?”
沉阴狭长的丹凤眼中掠过笑意,轻声道:“下马威是给过了,但看情形,怕是没讨到什么便宜,反而吃了些亏。”
“哦?”
魏润安抬眼看了过来,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此子天赋着实了得。我记得资料上说他尚不及弱冠之年吧?如今,竟已是神藏境的修为了。严讷与他同境,但方才我远远感应,许舟气息沉凝,刀意内敛,恐怕……严讷并非其敌手。”
“有意思。”